第五章 我们一鼓作气走到西苑的一个居民区前,魏千万找了个不招眼的地方蹲下来, 像我看见过的那样打开他的假古董。我发现我不会做托儿,我也要跟他一块儿溜着 墙根蹲着。他说不行,让我到他对面蹲着,装出一脸要买的热情,跟他讨价还价, 声音越大越好。我蹲过去。把假九转乾坤翻来覆去地看。时间不长,就有一个和我 差不多大的男人凑过来,魏千万对我使眼色,可我不知道说什么,开不了口。魏千 万只好自己说:“二百二,少了。不卖。” “那你要多少?”我问。我只有就坡下驴的本事。 “你看看这字,”他把假九转乾坤的基座露出来,指着上面的那个假印章。 “大明宣德年制。”我低着头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要真是宣德炉,那可是 个宝贝。就是太贵了。” “好东西都贵。” “从哪儿弄来的?” “一个古墓里,开工地挖出来的。” “真的假的?”那个男人从我手里把九转乾坤抢过去。这时候又来了两个人, 抱着胳膊伸头看。一个说:“假的吧?”魏千万不吭声。 “二百三!”我咬牙切齿地说,“我真的没钱了,你看,”我装作要掏钱包, “你不能让我回家去拿吧?” “大哥,你要真想要,二百五。” “好吧,你等一会儿,我这就回家拿钱。别卖给别人啊。” 我真的想走了。演不下去了。这样的讨价还价让我觉得很滑稽。我站起来就走。 我听见他们在身后叽叽咕咕说话。走到往承泽园方向拐弯的时候,魏千万喘着粗气 追上来,拍了一下我的胳膊,咧着嘴大笑说卖出去了,二百八! “大哥,你这托儿做得好!”魏千万说,“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能成事。找 对人了!” 从我手里抢九转乾坤的那个男人心动了,怕我真的回家取钱回来,就出了二百 八的价钱买下了。在我不会做托儿的时候,已经成功地做了一回托儿。相当可笑。 但我突然就在这可笑里找到了一点意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一点成就感?说不 好。 魏千万说:“走,喝酒去,庆祝一下!” 魏千万坚持给了我一百块钱作为分红。他认为这是我应得的,除去一顿饭钱, 除去本钱和上交老板的钱,他也能拿到一百。电视上怎么说?端起酒杯碰一下,兄 弟,合作愉快。我再次表示我做不来,刚才只是碰巧撞上个冤大头。魏千万说,咱 们还会继续碰巧的,这玩意儿只有冤大头才会买。这世界上到处都有冤大头。他对 我抱歉地笑笑,因为我也当过冤大头。他说,换一个地方只要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就行。因为我是北京人。说一口有点京腔的普通话,他们信。那二百二十块钱也被 他郑重地一笔勾销,好像我真欠过他似的。 “怎么样?”他说。 那就再玩一次吧。 那天我们又合作了一把,我赚了一百二十五。不是九转乾坤,是一个佛头。从 酒馆里出来,他让我在西苑桥下等他,半个小时后他从一辆公交车里钻出来,手里 拎着又一个黑塑料袋。那个佛头看样子是铜的,上面绿锈斑斑,当然少不了泥,弄 得像刚从地底下挖出来似的。这东西成本比九转乾坤高不少。自然要价就高。魏千 万问我到哪里卖合适,我说太富的地方不行,有钱有地位的没准常玩这个,一识货 生意就不好做了,太穷的地方他们想买也拿不出那个钱,最好是找个中不溜儿的地 方,蒙一蒙能拿出点钱、做梦还想着发财的人。在北京,随便抓条狗,看见钱都会 叫。魏千万说好,全听我的。我们就坐上车从西苑杀到北太平庄,在牡丹园小区附 近找了个地方蹲下来。 这次生意有点辛苦,换了三处。半个小时没动静就得换地方,三个地方之间还 不能离得太近,否则我这个托儿就可能被识破,那会死得很惨,一人一口唾沫我也 扛不住。三个地方就意味着我要表演三次。说实话,我的演技相当拙劣,太没才华 了,我自己都看不下去。好在没人知道,也没人挑剔我的表演,他们都把我的生硬 和尴尬理解成贪欲加吝啬。这很好。我尽力装出要和他们抢,让不怎么想买的想买, 想买的更想买。让他们把腰包打开。 除了表演成一个有兴趣的顾客外,我挖空心思把肚子里的那点墨水都挤出来。 我得赋予这个假古董以悠久的历史、丰厚的内涵,编造出它的发端、所有者和漫长 的冒险历程。某某年它怎么样,某某年它又怎么样。一句话,我得让别人觉得买了 这个东西值,错过了就是对不起自己。如果说表演上我比较差强人意,在这方面我 基本上可以称得上胜任,好歹也读了不少书。不管那些书有用没用,说出来还是能 唬唬人的。听得他们一愣一愣的。有时候甚至说得魏千万都觉得自己的古董分明是 真的,抱着翻过来掉过去地看,都舍不得卖了。 不仅对这个佛头如此,对后来的几个佛头也如此。它们是好几个佛头,本质上 是一个佛头。就像那些九转乾坤,其实是一个九转乾坤。但对我来说,他们是一个 佛头和一个九转乾坤,同时又是很多个佛头和九转乾坤,因为我对那些假古董编造 出来的故事越来越离奇,越来越丰满,每一个故事都和前一个有所不同。然后我还 把自己的故事加进去,小时候的,现在的。比如说房子问题。佛头为什么流落人间? 据说这是明朝一个叫胡小满的人的传家之宝,佛头一直藏在他们家后山墙的墙肚子 里,没人知道。胡小满年纪轻轻不学好,整天在家里抽大烟袋,一不小心把火纸扔 到蚊帐上,就把房子烧了。没房子了,也没家了,为了买一处新房子,他从废墟里 挖出了佛头卖给了一个富商,从此这个佛头开始了人间的颠沛流离之旅。再后来就 失踪了。这个佛头如果真是从古墓里挖出来的,很有可能就是胡家的那个。 胡小满是谁,他们没听说过,我也没听说过。但是因为这个佛头,好像就有了 这么一个人。他们将信将疑,我就再加一把劲儿,我回去拿钱马上回来买。他们就 利索地打开了钱包。 魏千万说我应该去说评书。他住的地方没电视,只有一个小收音机,晚上他睡 不着就听评书。他认为能讲一个长的好故事就是说评书。我倒是发现自己原来还有 点编故事的才华。早发现就好了,就不用这么多年埋着头编别人的稿子,说不定早 写出像样的小说了。写不出好小说编编电视剧总还可以吧,没准房子早就买上了, 还是三室两厅,起码一百三十平方米。 那天我赚了二百二十五。黄昏时我打老婆手机,她正和女儿在肯德基里吃汉堡, 说烦着呢,有事回家说。魏千万说那正好,再喝一顿。这顿酒和前面两顿完全不一 样了,我觉得魏千万这人不像当初那么讨人厌,他的那点简陋的小聪明小手段有时 候还挺可爱。说到底他不是一个坏人,虽然有时候有点一根筋。此外,魏千万觉得 我这人还行,是兄弟,嘴就放宽了。这家伙开始跟我说,他是老婆赶出来挣钱的, 半夜就想儿子的小鸡鸡,都只有一半是真话。他是没办法不出来挣钱。原来有个女 儿,小时候生病被医生耽误了,留下后遗症,老犯病,最后医生也不知道怎么治, 夭折在医院里。为女儿治病差不多把他们那点小家底全掏空了。现在老婆重新挺起 大肚子,快生了,去医院做过B 超,是男孩。他想的是还没出世的那个小鸡鸡。 “我得趁能跑能动多挣几个钱,给儿子建座大房子。” “还没生你就这么急?” “早急总比晚急好。以后娶媳妇没个宽敞房子,谁家闺女愿意嫁。” 我没法不笑。我从没见过这样为孩子考虑的爹,比胎教计划还要远大。但魏千 万说,他们那儿都这样,只要有儿子就考虑建大房子,免得以后找不到媳妇。早点 准备心里踏实。没办法,他们老家实在是太穷了。学校又差,老师连课本上的字都 念错,指望孩子能有个出息,还是算了吧。这么说,魏千万和我面临的竟是同一个 问题,房子。 好,为他* 的一个窝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