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暮色降临,艾叶起身回村。听得身后有摩托声,便往路边躲躲。摩托没有越过 她,就在身后突突。艾叶走得快,它突突得快,艾叶慢下来,它也慢下来。一定又 是杜智,艾叶猛然回头,不是。稍稍一呆,艾叶的脸顿时卷过一片慌乱,竟然是马 新。他还那样儿,重眉,小眼,没个正经表情。只是原先留长发。现在剪短了。 马新嘿嘿一笑,见我也不问好,紧张啥?我还吃了你? 艾叶蚊鸣似地说,你……回来了? 马新说,回来了。 艾叶说,你怎么回来了? 马新哎哟一声,艾叶,你怕我回来是不?我家在这儿,我咋不能回来?你是想 问我啥时候出来的吧?你肯定知道我进去了。干脆点儿嘛,吞吞吐吐的。我出来一 年多了。 艾叶问,你还好吧? 马新说,好不了多少,也坏不到哪儿去,马马虎虎。 艾叶说,你要待些日子吧? 马新说,对,这次回来主要是算账。 艾叶心里重重一响。 马新说,你脸怎么红了?心虚?对了……我问你句实话。 艾叶低头离开。 马新骑着摩托来回在艾叶身边转圈,我送你回吧。不就坐个摩托吗?连这点儿 胆子也没有? 马新一直追到门口,好在没进来。掩上门,艾叶吁了口气,发觉衣服不知什么 时候湿透了。没错,艾叶是有点儿紧张,不,应该说十分紧张。她以为他再不会回 来了。她怕他回来,内心深处又希望他回来。他回来了,有些突然。他说要算账, 和她?还是和赵美红?艾叶想到杜智,她和杜智的事刚刚有点儿眉目。 赵美红已经把饭做好,正等着。她说我还等你做饭呢,也不知去哪儿疯。可笑, 她竟然说艾叶疯。艾叶不说话。艾叶闭嘴,赵美红就慌。有一次,艾叶为反抗赵美 红,三天没说一句话,并在第三天喝下一包鼠药。艾叶不是吓唬她,她确有轻生的 念头。从此,赵美红对艾叶就有些怕,当然,是在家里。赵美红把饭端过来,吃吧, 不吃饭哪行?还生我气?是我不对,啊?我说过嘛,你别搅和我的工作。撒野是赵 美红的工作。艾叶依然不吭气。赵美红说,我还不是为你好?莫四实在欺人太甚, 吃吧,啊?赵美红的神态语气,和“工作”时完全判若两人。如果艾叶再坚持,赵 美红就会哭着检讨。艾叶烦她那套,也害怕那套,便端起碗。 赵美红不住地给艾叶夹菜,仿佛艾叶是客人。 艾叶皱着眉说,行了。 赵美红说,多吃点儿,人嘛,一定要有个好身体。 艾叶嚼不出任何滋味。 赵美红忽然想起什么说,噢,忘了告诉你,马新那小子回来了。 艾叶飞快扫她一眼。 赵美红说,坐过牢的没一个好东西,你躲着点儿。不过,也别害怕,他还能尿 几丈?那件事完全是他自找。 艾叶生气地说,你有完没完? 赵美红忙说,好,不提他了。 艾叶却无法把马新从脑里抹去。晚上,艾叶从家里出来。赵美红问她去哪儿, 艾叶说随便走走。艾叶没散步的闲情,她想打听一下马新的事儿。 马新是村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向艾叶表明心迹的后生。赵美红名声不好,自 然艾叶的名声也不可能好。谁喜欢赵美红的闺女,脑袋一定进水了,可马新偏就喜 欢。马新脑子没进水,偶尔偷个鸡摸个狗啥的。可这已经不错了,艾叶很意外,也 很感动。马新没什么大的劣迹,只是艾叶瞻前顾后,两人的关系一直没有明朗。艾 叶清楚,马新很难过赵美红那关。赵美红自己不怎么样,却十分挑剔。不止一次对 艾叶说,一定要找个干部背景的。赵美红所谓的干部并不是吃皇粮的,是村主任村 会计之类。艾叶觉得好笑,赵美红拿她当金枝玉叶了。 艾叶犹豫着怎么和赵美红说,却出了意外。 一天傍晚,马新摸进艾叶家。他先跳进院子,然后捅开屋门插销,被从外面回 来的赵美红堵住。晚饭后,艾叶在炕上躺了一会儿,没想到睡着了。被赵美红吵醒, 起身跑出去。赵美红正揪着马新的衣领,脏话利箭一样射到马新脸上。马新平时满 嘴闲话寡话,那一刻竟然像个哑巴。他也没有辩白机会,每次张嘴都被赵美红顶回 去。马新求救地望着艾叶。可艾叶能说什么?马新曾说可以进人艾叶家,并说要给 她一个惊喜。艾叶以为他说着玩的,没料当真这样做了。赵美红的叫骂很快招来一 群人。赵美红越发得意,说马新瞎了眼,竟然偷到她赵美红头上。马新终于逮住机 会,声称不是偷东西。赵美红冷笑,你不做贼,跑进来做啥?马新说我来看艾叶, 艾叶约我来的。艾叶脸红了,一束束目光戳住艾叶。赵美红的,马新的,还有那些 围观者。赵美红厉声问,艾叶,你约他来的?解脱马新,艾叶只有说是,可她吐不 出这个字。她已觉出众多眼神中的嘲弄和讥笑,如果她承认,无疑是宣布,她艾叶 和赵美红是一样的。什么样的娘,什么样的闺女。艾叶怎么可以和赵美红一样?绝 不!艾叶要划清和赵美红的界限,要堵住别人的嘴。艾叶说没有,很快低下头。马 新大叫,艾叶,干吗不敢承认?赵美红骂,闭上你妈的臭嘴。赵美红不依不饶,硬 把马新扭送到派出所。不久,马新离开村庄,去向不明。但关于马新的消息不断传 回村里,马新先跟人跑运输,后来坐了牢,再后来消息就断了。艾叶以为马新再不 会回来了。 外界的消息,艾叶都是从小如那儿得来的。在村里,艾叶只有小如一个朋友。 小如没有父母,和哥嫂一块儿生活。小如没少受嫂子的气,哥不在家,她连门也进 不了。小如胳膊、后背常有一块块青紫伤痕,即使三伏天,也不穿半袖衣服。小如 要强,除了艾叶,不对任何人说。艾叶曾问她为啥不告诉哥哥,小如说白搭,哥惹 不了嫂子,她告状只会让哥难受。那年,赵美红把艾叶押回,小如也跟着回来了。 可这个唯一的朋友突然对艾叶疏远了。数日前。艾叶找小如,小如竟然没见她。 她嫂子说小如不在,艾叶明明看见小如进了院。小如的变化是从进了造纸厂开始的。 两人身份不同了,小如进了厂,艾叶没有。艾叶不明白为什么小如能进,而自己不 能。她想弄清楚,但小如不愿见她。如果不是打听马新的事,艾叶才不会找她呢。 小如打开门,稍稍有些意外。 艾叶同样吃惊,小如过去总是梳着两条辫子,束头发的永远是橡皮筋,最多上 面缠一圈毛线绳。面前的小如梳着一个流行发型,额前几绺头发卷着波浪卷。 艾叶笑笑。 小如说,进来吧。 小如的干脆又让艾叶一惊。小如惧怕嫂子,很少让艾叶进屋,一般是让艾叶在 门口等着,她洗了锅刷了碗,跟艾叶出来。就算嫂子不在,小如也不敢,说她嫂子 鼻子灵,能闻着生人味。艾叶总觉得小如嫂子是妖精,只有妖精才长这样的鼻子。 小如让艾叶坐,艾叶说不了。小如看着艾叶,问艾叶是不是有事。艾叶迟疑着 说,没有。小如说,那就坐嘛。艾叶斜跨在炕沿上。小如给艾叶倒了杯水,冲艾叶 笑笑。两人中间横亘着一种东西,不管小如笑得多么灿烂,艾叶也感觉得到。艾叶 和小如初到县城,两人挤一张床上睡,艾叶睡里面,小如睡外面。艾叶怕把小如挤 下床,死劲贴着墙;小如则怕挤着艾叶,尽量靠着床沿,结果有一天小如掉了地。 艾叶要跟小如换地方,小如不肯,说别看床小,比家里舒服多了。后来,艾叶就抓 着小如胳膊。互让,完全是发自内心的,并不是客套。自然、随意。现在呢? 艾叶不想问及厂里的事,问出的话依然与厂子有关,几点回来的? 小如说,回来没一会儿,刚吃过饭,那地方,累死了。 艾叶说,你先忙吧。 小如平静地说,下了班就没事了。 艾叶意识到自己唐突。记忆中,饭后小如最为忙碌,不但洗洗刷刷,还准备第 二天的饭菜,如果嫂子替换下衣服,还得洗净。当日衣服当日必须洗,不然嫂子不 给好脸色。小如和过去已然完全不同。 艾叶目光滑向被垛,上面扔着一只黑色胸罩。小如第一个胸罩是艾叶送的。小 如曾壮着胆子让嫂子买胸罩,嫂子撇着嘴说,不就两垛肉吗?又不是元宝,还要罩? 你不撩衣服,谁还能看见?小如哭着跟艾叶说,艾叶便送她一个。艾叶的零花钱一 向很充足。 小如说,嫂子给我买的,我嫌难看。 艾叶含义丰富地哦了一声。 这时,小如嫂子进来,问小如明天吃烙饼还是蒸馒头。小如说随便,嫂子说那 就烙饼吧。艾叶站起来,想和小如嫂子打招呼。但小如嫂子根本没往艾叶身上看。 小如无奈地冲艾叶一笑,烦死,吃啥饭也要问。她的眼神却是艾叶从未见过的,自 信、优越。不错,小如的地位已经彻底改变。艾叶自卑懦弱但不可怜,而小如则是 可怜兮兮的,此时再看不到过去的影子。为什么?难道就因为成了厂里的人? 小如打断失神的艾叶,我今天看见马新了。 艾叶表情惊愕,是吗?他不是坐牢了吗? 小如轻瞥艾叶一眼,艾叶明白小如看出她装的。小如看别人脸色长大,自然善 于察言观色。小如说,好像早出来了,我以为他会找你呢。 艾叶说,他找我干吗? 小如说,他跟我打听你了。 艾叶无法掩饰自己的不安,他……打听我? 小如说,这还有假?他还记着你呢。 艾叶问,他都问什么? 小如说,什么都问,我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一句没说,比如那个医生。 艾叶不自然地抽搐一下。在那张小床上,艾叶说过她和马新的事,但从没说过 杜智。小如怎么知道?难道是独眼婆?除艾叶和杜智,只有独眼婆知道。她给杜智 和艾叶传话。 小如平静的脸上隐含着笑,艾叶却感到一丝寒气,那是曾经心心相印的朋友带 给她的。艾叶怕自己支持不住,于是逃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