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老板嘴唇那个厚哟,赶上三号菜缸了;肚子那个大哟,至少能刮下一大桶油, 胖婶一比,像个布娃娃。真要交手,马新根本不是个儿,还不算老板的腿子。赵美 红得意洋洋地讲着再次讨款的过程,一个腿子嫌她嗓门高,被她一口痰射在眼皮上, 顿时不吱声了。赵美红发泄着对马新的不满。老板终于露面,要见马新,赵美红想 一同去,被马新拦住。赵美红非常生气,她是立了头功的,马新没给她应有的待遇。 艾叶没有完全听进去,她刚刚和杜智约会过,心乱如麻。那天,马新要带艾叶 回来,杜智竟然没有表态,似乎马新的话正中下怀。他没表态,她怎么能赖着脸皮 留下?她和马新包扎不假,但也是为了看杜智,马新都瞧出来了,杜智脑子里却灌 了糨糊。艾叶等了足有一分钟,赌气坐上马新的摩托。马新从杜智油箱接了两瓶油, 艾叶只坐到半路。因为马新说,你犯不着啊,有预备队伍在。艾叶迁怒于马新,让 他马上停车。尚未停稳,她就跳下来,踉踉跄跄奔向路边的荒野。 两人约会时,艾叶还在生闷气。杜智不停地道歉,那天看见她和马新一道去, 他十分恼火,他看出马新对艾叶不怀好意,他爱艾叶,所以他嫉妒,他生气,就没 理艾叶。可他很快就后悔了,后悔得肠子都青了。艾叶想想,杜智说的也在理。杜 智把艾叶哄高兴了,便开始动手动脚,比以往放肆。艾叶很紧张,还是由了他,似 乎这样能弥补什么。杜智让艾叶晚上再出来,他在这儿等她。艾叶说赵美红管得很 严,杜智说你不是小女孩了,怎么那么怕她?她能拴住你的腿?又咬她耳朵说,我 和你说点儿悄悄话。杜智软磨硬泡,艾叶犹犹豫豫答应了,心里却慌。她清楚杜智 的目的,一切可能在这个晚上改变。过了这一晚,赵美红兴许就奈何不了她了。村 里比艾叶小的女孩一个个都极疯,人们早已见惯不惊。艾叶身后站着赵美红,身份 就不一样了,她不敢。一个声音问,怎么办?另一个声音答,还能怎么办?你都答 应了杜智。 无数个兔子在艾叶胸里奔跑。 赵美红突然盯住艾叶,你到底听没听? 艾叶回过神,听着呢。 赵美红疑问,脸怎么这么红,发烧了? 艾叶说,没有啊。 赵美红在艾叶额头试试,不难受? 艾叶摇头。 赵美红又回到刚才的话题,我想跟着去,顺便说说你的事,马新硬拦我,他为 啥不让我跟?我猜怕我知道他们说啥。我担心马新把钱独吞,这小子鬼着呢。 艾叶说,八字没一撇的事。 赵美红没好气,我大白天说瞎话啊。过了一会儿,赵美红声音又变了,我寻思 着你去找找马新,让他说说你的事,还有,让他对我好点儿,我怎么也比黑孩、九 老汉他们强吧?干吗连正式成员也不算? 艾叶瞪大眼,我去找他? 赵美红说,他肯定听你的。我看出来,这小子对你还有想法。 艾叶被赵美红的话锯了一下,赵美红说马新“还”有想法。艾叶的猜测得到证 实,数年前,赵美红就清楚马新摸进家门的用意,还硬给马新扣了顶重重的帽子, 也给艾叶压了块重重的石头。现在居然让艾叶求马新。艾叶的眼泪溢出来,我不去, 我凭什么找他? 赵美红火了,你能干什么? 艾叶沉默。赵美红抽抽搭搭哭了,没一会儿,腔调变了,但还是那个意思,艾 叶,妈是求你呢,就当是帮妈。 艾叶无奈点头。 赵美红有午睡习惯,如果没什么特别的事。她睡着,艾叶就出来了。心情烦乱, 不想待在家里。可出来又能去哪里呢? 艾叶站在当街发怔,莫四过来。莫四的样子有些鬼祟,问,你妈在家?艾叶不 明所以地嗯了一声。莫四松口气,你跟叔来一趟,叔跟你谈点儿事。艾叶越发摸不 着头脑,莫四跟她谈事? 艾叶心怀忐忑,跟莫四来到村部。艾叶看清屋里的布置,挨窗户两张办公桌, 东北角一张床,床对面是黑色人造革沙发。艾叶想起那晚的情景,脸不由热了。 莫四让艾叶坐下,他坐艾叶对面,一副谈判架势。艾叶略显拘谨,毕竟莫四是 村长。莫四脸黑,黑色的脸上却趴着片片白色的癣,像故意绣上去的,这使他的表 情变幻莫测。 莫四说,艾叶,叔不给你倒水了,这儿没水。 艾叶从桌上拿下胳膊,揣测莫四的意图。 莫四说,艾叶,叔今儿求你了。 艾叶如坠云雾,目光在莫四脸上起起落落。 莫四说,你没能进厂,我很难过,不管你信不信,我确实努力了。我要成心刁 难,我不是人,我横着走。再说,就凭你妈那横样,我也不敢。名单是我公布的, 做主的可不是我,上面有乡,乡上面有县。一个电话、一个招呼比你妈大闹一百次 管用得多。没办法,谁处我这个位置都得这么办。我不能把这话跟你妈说,和她讲 不清楚,我怕她到乡里搅和。我给你交个实底,因为你是念过书的,能和你说清楚。 再细,我不能说,你慢慢想去吧。甭管你对我有多大怨气,现在先搁搁。你个人的 事重要,村里的事更重要。村里的事你都知道了,马新煽动部分村民闹事,要求造 纸厂补偿什么钱,竟然要二百万。甭说二百万,二百块也没给他预备的。他这么闹, 影响不好,对厂子不好,对乡里不好,最主要是对村里不好。我找你,是想让你劝 劝马新,制止他这种无赖行为。 艾叶愕然,我去劝? 莫四说,他肯定听你的。 艾叶的脑袋不转了。刚才是赵美红,现在是莫四。艾叶是什么角色?什么也不 是啊。 莫四说,我看得出来,马新喜欢你,你说话顶事。 艾叶红着脸,两手在桌下使劲攥着。 莫四叹口气,可能让你为难了,叔实在是没办法。厂里乡里都很生气,陈乡长 把我拎去,恨不得把我眼珠子捅出来。乡长可以指我眼窝,我指谁?我是两头不落 好。你一定要帮帮我,帮我就是帮黄村。咱村情况你不是不清楚,树都不长,枸杞 叫什么树?是树里的罗锅。好容易迎来个财神,又割人家的肉,喝人家的血,这不 是和厂子做对,这是糟蹋咱黄村,糟蹋自个儿。村四周到处是光秃秃的滩,啥也不 能干,啥用也没有,这个厂总算让它有了点儿价值。造纸厂不是傻蛋,总得图你一 份。图什么?就是图你没有地皮钱。就这,陈乡长跑了半年才跑成。靠咱黄村,八 抬大轿也抬不来。这个厂对乡对村都有好处,但受益最大的是村里。没这个厂,那 二十个人能到厂里上班?当然,人家不可能每户招一个,肯定有进不去的,但以后 规模大了,还能招。就冲这,你说厂子对黄村没好处? 到最后,莫四几乎声嘶力竭。莫四说得没错,建厂前,那是一片荒滩,一无用 处。如果没这个厂,那二十个人绝对和她一样。 莫四的头往前探探,头顶那片肉色更加明显。艾叶想,当个村长也不容易,敢 情除了对付赵美红,烦心事多着呢。莫四说,我当了二十多年村长,一直有个愿望, 想给村里打两眼深井。每次快弄成了,由于种种原因又黄了。现在,厂子答应给咱 村打两眼深井。那会儿就能喝上甜水了,不光那二十个人,全村人都跟着沾光。 艾叶的心又是一动。这一点,艾叶体会尤深。黄村水碱性大,又涩又咸,如果 不放茶叶,难以下咽。用这种水刷牙,不管怎么刷,牙齿都泛着一层黄锈。外面流 传着一句话,黄村的闺女不张嘴个个漂亮,一张嘴个个吓人。就因为那一嘴黄牙。 艾叶也不例外,但比其他女孩好点儿。每次刷牙,她几乎花去一刻钟。可不管怎么 刷,也刷不成杜智那样的瓷白。 莫四盯住艾叶,你说,这个厂对黄村好还是不好? 艾叶老实答,好。 莫四说,国家讲爱国,村子讲爱村,叔希望你为村里考虑考虑,劝阻马新。厂 里已经放话,如果马新闹事再影响厂子生产,他们不但不给打井,连那二十个人也 要辞掉,从别村招。 莫四说得人情人理,可是让艾叶劝马新,她还是为难。马新怎么会听她的? 莫四的声音透着恳切,叔求你了。 艾叶说,我怕不行。 莫四说,你还没去,怎么知道不行? 艾叶问,如果……他不听呢? 莫四道,他不听就是瞎眼了。随后补充,你肯定行。艾叶低头寻思一会儿,说, 我试试。艾叶绝非“为村里考虑”,她没有莫四想得那么远,尽管承认莫四说得对。 她眼前闪着一洼清澈的井水和一嘴洁白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