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艾叶惦记着晚上的约会。就算害怕也要去,她不能把杜智晾那儿。 晚饭后,艾叶从家里出来。到场院,要穿过两条街一道巷子。艾叶装出悠闲样 子,仿佛在散步,其实没人注意她,路上根本没人。艾叶频频回头,总觉得在某个 角落、某根电线杆后面藏着一双眼睛。再次回头,她果然看到一双眼,不,是一个 人。喊着艾叶名字,向艾叶走来。 艾叶不知小如从哪儿钻出来的,此刻,她不愿见任何人。那种熟悉的气息随着 影子拥过来,不管小如做了什么样的发型,换了什么样的衣服,气息依旧。 小如说,艾叶,你要去哪儿? 艾叶说,随便走走。 小如问,你没事? 艾叶说,没……事。那两字很涩,艾叶有点儿嘴苦。 小如说,那就好,我正找你。 艾叶纳闷,找我?空气突然厚重,艾叶呼吸不畅。 小如抱住艾叶一只胳膊,一如以往。艾叶稍稍用了些力,似乎想抽出来,结果, 小如抱得更紧了。两人在大街上走着,小如说,咱俩好久没在一块儿了是吧?艾叶 说是。那是因为小如躲着不见她。小如说,想想过去也挺好的……艾叶,这几天我 老是想咱俩挤在小床上睡觉。艾叶说,我也是。艾叶想不出别的合适词语。 两人从街这头走到那头,然后拐上另一条街。艾叶想着黑暗中那个焦急的人和 那排洁白的牙齿。艾叶比他更急。她应该果断地说,我有事,那么小如就会离开。 那句话久久在嘴边徘徊,都泡软泡烂了,始终没滑出来。 艾叶背上附了厚厚一层汗。 小如说,要不去我家? 艾叶一怔,小如从来说我哥家,而不说我家。意识到小如在邀请她,忙说,不 去了。 小如问,你有事? 艾叶说,我有点儿难受。 小如说,我送你回去。 艾叶说,不用了。那比去小如家还糟。 小如在艾叶头上摸摸,不烫嘛,来吧,就一会儿。 艾叶不情愿地跟着小如,想反正就一会儿。进了小如房间,小如从里面插上, 回身莞尔一笑,就咱俩,不让人进来。艾叶觉得小如反常,她究竟要干什么?小如 让艾叶闭上眼,她要让艾叶看样东西。艾叶顺从了。一个盒子样的东西塞进艾叶怀 里。小如说,可以睁开了。 艾叶的目光颤了颤。是一个胸罩,翠绿色的。 小如说,我一直想,等有了钱,一定送你一个胸罩。我知道你不稀罕,你有的 是。可这是我的心意,我花自己的钱,亲自挑选的。 艾叶低声道,谢谢。 小如的神色暗下去,艾叶,咱俩那么好,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过你。记得咱俩 在小床上挤的时候吗?你问我睡觉怎么不脱衣服,我说在家养成的习惯,干活方便。 其实不是这样,我怕你看见。小如缓缓撩起背心。小如乳房下面有一块儿铲状的伤 痕,凹凸不平,像不会针线活儿的人硬缝上去的一块破布。 艾叶惊呆了,嘴巴半天合不到一块儿。 小如说,不止这一处,腿上也有。她烫的。我不敢告人,怕传到她耳朵里。 艾叶哆嗦着说,她咋……下得去手? 小如幽幽吐口气,我不知熬到什么时候,现在……总算熬出头了,自我进了厂, 她就开始巴结我,什么活儿都不用我做,平时看我的脸色。我讨厌她,讨厌死了, 想躲开她,可想到我哥……我怕他受气。 艾叶像看了一场酷刑,现在终于可以把视线移开。她说,别再想那些了,都过 去了。小如的眼神依然忧伤,我挺担心的,听说造纸厂要停产了,厂子一关我就得 回来,不知道那时候…… 艾叶明白了小如的用意。 小如直视艾叶,你能不能跟马新说说,他会听你的。我知道这么说不好,艾叶, 你不会计较吧? 艾叶想大喊,想大叫,那块铲形的褐色伤疤堵在嘴里,她喊不出。于是,艰难 地摇摇头。小如挺有心计,可她确实可怜。 小如说,如果你不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会说这些。 艾叶说,我试试。 小如说,有个事,我对不住你,那天马新问你的情况。我说出了那个杜医生。 我见过你们……我觉得马新没什么恶意,你不怪我吧? 艾叶腿肚子抽了一下,说,不会,我得走了。 艾叶逃跑一样,生怕小如追来再说点儿“知心话”。腿软,奔跑得十分吃力。 场院上静悄悄的,只有那些黑糊糊的帐篷蹲守在那儿。 艾叶靠着泥巴,颓然坐下。 第二天,艾叶起晚了。赵美红唠叨,饭都热三遍了,再热就酸了。你吃不吃呀? 艾叶扒拉几口,搁下了。赵美红问她去哪儿,艾叶想说找杜智,说出口的却是找马 新。赵美红说,你不打扮打扮?艾叶回头,盯住赵美红。赵美红马上说,你爱咋咋 的吧。艾叶就往马新这边来,答应了别人,硬着头皮也要说。 马新正修摩托,两手油腻腻的。似乎忘了艾叶在生他的气,窄扁的眼睛亮亮的, 哈,我刚才打了三个喷嚏,猜就要来贵客,你再晚会儿就好了,给我个买茶叶工夫。 艾叶说,我又不是找你的。 马新嘿嘿一乐,撒谎,你的眼睛藏不住。是不是想雇我?刚修好,单等你骑呢。 艾叶进屋找个凳子坐下,随意扫了扫,屋里只有几件简单家什。 马新说,你先待着,我去买瓶矿泉水。艾叶一再说不渴,马新还是跑出去。过 了一会儿,马新一头大汗地回来,竞搬了一箱。递给艾叶一瓶,看见你,我连北都 找不着了,差点撞墙上。 艾叶拧开盖儿,你还打算走吗? 马新说,当然走,钱一到手就走。我倒是留恋黄村,可黄村没人留恋我,我待 着还有什么意思?直勾勾地看着艾叶。 艾叶低下头,马上又抬起,你真的要从造纸厂要钱? 马新纠正,这不叫要,那太难听,是要求补偿。 艾叶说,一个意思,都挺丢人的。 马新乐道,我脸皮厚,不信你戳戳,绝对戳不动。马新似乎警觉了,艾叶,不 对劲儿呀,想说什么,别绕弯子,我已经够晕了。 艾叶说,你一回来,把整个村都搞乱了。 马新说,不对,是我给黄村带来了光明。到时候,你也有份。 艾叶摇头,我不要。 马新说,那你太傻了,这可是一笔好嫁妆。 艾叶咬咬嘴唇,说,你能不能不和厂子捣乱?她的脸有些热。她没资格跟马新 这样说话。 马新说,又来了,你的脑袋跟木头一样,怎么是捣乱?那是谈判! 艾叶突然激动了,马新的话刺激了她,你就是捣乱,就是!就是祸害整个村庄。 一口气说了三个“就是”,艾叶有些喘,顿顿又说,造纸厂没要我,我不怨,它是 咱黄村的财神。她努力重复莫四的话,努力想说服马新。 马新先是吃惊地看着她,尔后眯起眼,一副看透什么的样子。他击了三下掌, 艾叶,没想到你口才这么好,考虑得这么周全。这是你吗?不是!你是个说客,肯 定莫四让你来的。莫四什么招数都使出来了,看来他是没辙了。 艾叶问,这不对吗? 马新说,先别说这个问题,我领你看个地方。 马新驮艾叶出了村,朝西北方向驶去。艾叶不知马新卖什么关子,马新的严肃 激起了她的好奇。 滩上没路,到处是长着枸杞的土疙瘩。马新三拐两拐,艾叶的胳膊还是被剐了 一下。十几分钟后,马新停在一个坡上。再往前,就是铁锅淖了。它状似一口锅, 故而得名。铁锅淖是黄村边上最大也是唯一的水域。盐度高,没有鱼,但有不少野 鸭,淖面上常有水鸟飞翔。淖水清澈无比,像一面嵌在荒滩上的大镜子。 马新没少和艾叶到过这儿。这里赏心悦目,又能躲开赵美红。自马新离开村庄, 艾叶再没来过。曾经熟悉的水鸟不见了,清澈的水面不见了,铁锅里聚着黑乎乎的 污泥一样的东西,并散发着恶臭,令人恶心、窒息。 艾叶傻愣愣地看一眼马新,再看一眼铁锅淖。 马新说,看见了吧,造纸厂排出的废水都流这儿了,现在臭的只是一个淖,过 几年臭气就会飘到黄村。 艾叶依然愣着。 马新说,你说得没错,不,是莫四说得没错,造纸厂确实给黄村带来了好处。 从村里招了二十个工人,还打算让大伙喝上甜水。这点儿好处实在是唾沫星子。再 说,得到好处的只是那部分人,这不公平。凭什么那些人进厂,另外一些,像你, 只能干瞪眼?所以,让厂里补偿一下,有酒大家喝,有肉大家吃嘛。等厂里挣足钱, 甩手走人,想找也没地方找去。艾叶哑然。莫四说得挺对,马新说得似乎也没错。 马新挥挥手,太臭了,换个地方说话。两人往回走了一段,找片空地坐下。四 周是枸杞,没人看得见他俩。 艾叶问,你能要二百万?你有这个把握? 马新笑笑,这跟做买卖一样,得留下砍价的余头。二百万不行,一百万总成吧, 一百万不成,五十万总成吧。没有十成把握也有八成。坐牢那两年,我学了不少法 律,现在用上了。我把铁锅淖拍了照片,这就是证据。我有记者电话,随时能把记 者叫来。造纸厂可以不怕我,不怕乡里县里,他们怕记者。记者就是他们的爷爷。 艾叶问,万一他们生气搬走呢?脑里又显出那片铲形的伤疤。 马新说,投资上千万,说扔就扔下,除非他们疯了。艾叶,不要听奠四哄你, 你不是工人,急啥? 艾叶叹气,我总觉得没影儿,没想到那么多人跟你屁股后头,我妈还让我找你 呢。 马新断然道,别人行,她不行! 艾叶不解,为啥? 马新诡秘一笑,到时候再告诉你。忽然一转,干吗老说破厂子?说说咱俩的事。 在艾叶肩上按一下,别紧张,我不是恐怖分子,不会绑架你。不过,我真冒过绑架 你的念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真的挺恨你。这次回来,我发现不光不 恨你,还…… 艾叶突然站起来,你不要再说了。 马新大声道,有关杜智的事,你也不听? 艾叶的耳朵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 马新说,我并不想搞破坏,尽管我挺嫉妒他,可这个事我不能不说,因为我掌 握了一桩秘密。还记得那个女人吗?让杜智打针的那个女人? 艾叶顿感不祥,躲避着马新的眼睛,不要…… 那句话飞快地从马新嘴里射出,她是杜智的腿子。 艾叶哭喊,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