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其实,艾叶早就觉出哪些地方不对头。少妇的口气,少妇的眼神,杜智对少妇 的顺从和他画蛇添足的解释,只是艾叶不敢、不愿往那方面想。马新把底儿拎出来, 她的梦顿时破碎。她有点儿恨马新,他为啥告诉她?她宁可糊涂,她不在乎。真的 不在乎吗?艾叶痛苦地闭上眼,但依然抱着一线希望,她要找杜智问问。只要杜智 用他洁白的牙齿咬定没那回事,她就不计较。 没等艾叶找,杜智出事了。 一桩乡村血案迅速传遍三里五村。少妇男人在城里打工,大约听到风声,夜里 潜回村庄捉奸。少妇和杜智运气不好,杜智挨了两刀,逃了。少妇却被男人捅死。 男人逃到邻县,已被抓获。 艾叶在医院见到杜智。她去看他。是的,看他。除了那排牙齿,想不起他什么 样儿了。她想看看他的脸是红的还是白的,脸上的表情是稀的还是稠的,眼球是软 的还是硬的。如果允许,还要摸摸。她实在太想了。只是赵美红看得太紧,两天后 她才见到杜智。 杜智在病床上躺着。看见艾叶,他似乎想坐起来,嘴巴咧了一下,又躺倒。 艾叶一步步走过去。她想看清楚,可眼睛突然模糊。 杜智低声喊,艾叶。 艾叶说,你好。 杜智说,艾叶,这里面有误会。 艾叶叫,闭嘴! 杜智说,我以后向你解释。 艾叶大叫,闭嘴! 杜智惊恐地瞪着艾叶,并瞄着艾叶身后。艾叶身后是一扇门。 艾叶把手伸进兜里,想找个东西,把他的牙撬起来。那么白的牙齿怎么能长在 那么一张包袱皮样的嘴里?艾叶摸到一把大豆。那是贿赂独眼婆的,现在用不上了。 艾叶笑笑,奇怪,她竟然能笑,然后把大豆抛到他脸上。 杜智叫了一声,护士冲进来,抱住艾叶。艾叶又抓出一把,这次扬到玻璃上。 大豆弹回来,在水磨石地面叮叮当当跳着。 艾叶冲出医院,眼泪迅速涌出来。她穿过肉铺药铺商店,穿过乡镇肮脏的街道, 折向回村的路。她不愿意回去,可是没地方去。不知马新什么时候跟上来的。他的 舌头似乎烂掉,一句话也不说。这家伙就像尾巴,怎么也甩不掉,艾叶恼怒地想。 于是故意往田野里走,田野里有林带,有壕沟,看他能把摩托背过来?身后的声音 没了,艾叶松口气,依然没有停下。 穿过大片田野,艾叶站在路上喘着粗气。她轻轻掉转头,马新在面前站着。那 辆破摩托骑在他肩上,他浑身汗漉漉的,脸上趴着几片黑色油泥。艾叶,你要把我 累死呀? 艾叶骂活该,泪水再次涌出来。 艾叶病了一场。赵美红除了参加马新的谈判,便在家里陪艾叶,赵美红把杜智 祖宗三代骂了个够,站着骂,坐着骂,切菜骂得更狠,仿佛杜智就在刀下伸着脖子。 艾叶头都大了,但止不住赵美红的嘴。 艾叶只好从炕上爬起来。不然,耳朵就残了。 那天,马新来看她,并带来一个消息。造纸厂答应半月内给答复。总算有个结 果,不管那是什么,马新说。 艾叶懒洋洋地看着他,马新说的与她无关。 马新说,我给你带了样东西。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拽出一双牵着手的人,是马兰 叶子编的。黄村周围除了枸杞,还生长着一丛丛马兰。两人曾经玩的一个游戏,用 马兰叶编对方。马新在这方面很鬼,编织利落,和艾叶竟有几分相像。艾叶却编不 成个儿,怎么弄也不成。一次,马新编了两个牵手的,说一个是艾叶,一个是他。 还说,手臂为什么这么长,这是要把你抱在怀里。 艾叶眼睛亮了亮,很快暗了。什么意思?羞她吗? 马新说,这要去拍卖,怎么也得半个造纸厂吧。 艾叶抓起两个小绿人,轻轻一扯,断开了。在马新惊愕的注视中,把他们的胳 膊撕断,把腿拽开,最终变成一堆皱巴巴的叶子。 马新道,完了,看来今晚我要做噩梦了。 艾叶躺下去,没什么事,你走吧。 马新说,这可不像你呀,我还没坐够,怎么就撵我走?亏得我脸厚。过几天, 我真要走了,这次和你道个别。 艾叶猛然坐直,你要走? 马新嘻嘻着,你挺在乎我吗,你的眼睛永远撒不了谎。 艾叶横他一眼。马新说,我本来打算离开,现在又不想走了。拿到补偿款,去 乡上开个摩托修理部,这可是我的拿手活啊。 艾叶不耐烦道,这关我什么事。 马新热切地说,你可以入股啊,我管修理,你管收钱。 艾叶红了脸,瞎扯。 马新做痛苦状,我自杀的心都有了。 艾叶说,那你去啊。 马新摇头,艾叶,你好狠心,这是往绝路逼我啊。声音一变,不,好死不如赖 活,我马新是有骨气的,为了黄村几十户人家,我绝不自杀。谁让我死,我跟他急! 艾叶终于没憋住,笑了。 马新却严肃起来,有个问题,我总是想不明白,艾叶,这是为什么? 艾叶不知马新设了什么陷阱,不接他茬。 马新说,你为什么不问我怎么进去的?为什么?再等下去我就疯了,我不等了。 我告诉你,我是怎么进去的。 艾叶心跳加快了。 马新说,你肯定以为我是因为偷窃,不光是你,黄村人肯定都这么认为,我有 这毛病吗。马新的脸竟然破天荒地红了一下。我离开村庄,就是不想戴一顶这样的 帽子。我爹怎么死的?让我气死的,根本就不是因为肺气肿。我发誓有一天挣足钱 回来,把你们,包括你艾叶眼红死。我先后换了三个地方,最后在一个矸石厂当保 管。知道什么是矸石吗?是往煤里掺混的石头。煤栈的煤为什么那么多石头?不是 矿里采出来的,是煤栈掺进去的。一吨煤好几百。一吨矸石不过几十块钱。老板挣 了钱,不时赏我点儿酒。冬天夜里冷啊,不喝点儿酒不行。那天喝多了点儿,睡得 过死,结果丢了五十吨矸石。老板诬蔑我偷的,骂我是贼。他抽我嘴巴子我不怕, 不能骂我是贼。我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憋好几年了,一直忍着,那一刻没忍住。 我把他的牙打碎了,还想拽出他的舌头,他的手下把我摁住了。就这么回事,我不 是因为偷进去的。你信我的话吗? 艾叶脑里再次闪过五年前那一幕。当时,马新就这样盯着她。艾叶说,我信。 泪水流下来。 马新说,别人信不信我无所谓,你相信就行。 艾叶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溢出。 马新站起来,你不撵我,我也要走了。 艾叶张张嘴,什么也没说。她不知要说什么,该说什么,就那样看着马新的身 影消逝。目光久久停在那个地方,然后,她看到一张脸,皱皱巴巴的。独眼婆的脸。 独眼婆已经看过艾叶一次,告诉艾叶,她儿子就要回来了。独眼婆脸上没有喜 色,艾叶问她儿子回来没,独眼婆说回来了。艾叶问,见到孙子了?独眼婆摇头。 艾叶安慰她,总算回来看你了,你该高兴啊。独眼婆笑笑,样子却是苦的。艾叶说, 你怎么不在家陪他,他呆几天?独眼婆说,没定,兴许要住一阵儿。独眼婆吞吞吐 吐,艾叶觉得奇怪。独眼婆原来在艾叶面前不这样。独眼婆终于说出找艾叶的目的, 让艾叶帮她算算,她能分多少钱。艾叶说,这还没影儿,怎么算?独眼婆很固执, 一定要让艾叶算。艾叶无奈,敷衍,也就万儿八千。独眼婆失望地说,就这么点儿? 艾叶说,这也不错了,你开一年小卖部能挣几个钱?独眼婆道,是……不少了。 独眼婆今天有点儿怪,艾叶并没往心里去,她脑里还乱着呢,乱透了。 第二天,独眼婆又来了,让艾叶再算一遍,并说艾叶一定算错了。艾叶哭笑不 得,那你让别人算吧,我算不了。独眼婆说,别人哄我,我就信你。艾叶问她到底 怎么了,独眼婆说出实情。儿子回来了,他要在城里买房,需要五万块钱。艾叶终 于明白,儿子并不是看她的,一定是听到什么信儿,回来和独眼婆分钱了。艾叶说, 你不会告诉他?独眼婆愁苦地说,他打听好了。艾叶没好气,没影儿的事,他跟谁 打听的?独眼婆说,他怕我瞒他,现在就让我筹五万块钱,你说,我去哪儿借?艾 叶当即道,我跟他说。独眼婆说,他上县办事了,要两三天才回来。艾叶说,那就 等他回来,还有这样的儿子!独眼婆再次摇头,说不通的,他说不给他钱,这辈子 我就甭想见到孙子,我该去哪儿弄五万块钱呢?艾叶说,你拿不出,他还逼死你? 独眼婆唯一的眼睛失去光泽,像沾了灰尘。过了一会儿,怅怅地说,也只有这样了。 独眼婆摇晃着出去。艾叶觉得独眼婆实在可怜,想等独眼婆儿子回来,一定找他谈 谈。 艾叶脑里老是晃着独眼婆皱皱巴巴的脸和她无奈的话:也只有这样了。晚饭时, 艾叶突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丢下碗,往独眼婆家狂跑。 独眼婆安安静静地躺着,好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