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香草自然是一种草。 在西部辽阔的阿拉善大高原上,香草是一种再普通不过的草了。既然它很普通, 就预示着有大面积滋生的可能。但是无论什么样的草,也无论它有多么普通,都必 须有水才能够生长出来。那么,水又从哪里来呢?谁都不要指望地面上突然出现一 个巨大的泉眼,清亮亮的水咕咕咚咚地冒出来,哗啦哗啦地流淌,将偌大的草滩透 彻地浇上一遍。那就靠天好了,天上下雨地上滑,自己跌倒自己爬,这是针对人说 的。草不会自己跌倒。草的根埋进土里,草的根就扎得很深,只要得着雨水的滋润, 便直愣愣欢实实地成长,踩倒了还能够自己挺起身来。普天之下,也许要数草的命 最贱了,命贱的东西有时候并不需要承受太多的负担,这样反而好活,除非拿镰刀 割掉或者用火烧掉,最有效的办法是干脆连根拔掉,斩草除根嘛。 古诗里却这样说,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这是一个真理,真理像诗一样优美,同时也像草一样朴实。 就说香草吧。 香草枯黄的时候先不用说,先说绿着的时候。香草绿着的时候一蓬一蓬的,纤 细的根儿托举起一把把伞似的。过不了多久,米粒儿大的苞蕾从小小的绿叶间害羞 一样地凸鼓出来,即使开了花也不那么显眼,只是连缀成一片鹅黄。黄绿相问,像 挤成一团的弱不禁风的小鸡或小鸭,却就有着那么一种特别的香气,先是淡淡的, 仿佛在小心翼翼地做着某种试探,再等过一些日子后才逐渐地变得浓郁了芳香了, 香得鲜,香得艳,也香得野。如果是个女子,香艳到这个程度,再有那么一点儿野 性,大约是很招摇的了。 草毕竟是草,草不可能有什么想法。之所以这样进行理喻,没有其他的意思, 意思是香草这种草虽然普通,却名副其实,香得别具风情,闻得久了便有陶醉的感 觉。少年林子差不多就是闻着香草度过这个秋天的,也似乎是香草开启了他人生新 的境地,使他在这个原本再平常不过的秋天里产生了新的觉悟。 怎么说呢?朦胧中有一些奇特,奇特中有一些兴奋。奇特啊兴奋啊这种东西混 合在朦胧中,单纯的林子就变得比以往复杂起来,连眼神都不大对劲儿了。 还是从这个秋天开始的时候说起吧。 立了秋,天仍然热着,夏天的尾巴尚在,它的余威像一条甩来甩去的鞭子,抽 在活物们的身上,那种滋味是不大好受的。夏天长下的草开始枯黄了,一天脱去一 层绿,有一些草虽然侥幸地躲过了牲口的嘴巴,却也成了空壳壳。比如野谷穗子, 穗头里面已经没有什么草籽儿了,在阳光的照射下纸一样透亮而轻薄,有风掠过时 发出碎小的凄婉的声音,听上去让人心里多少有点儿不忍。往往这时候,牧人的脸 上也开始出现了担心的愁容,当然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他们没有闲心琢磨别人的 脸色,他们的眼睛里盛满头顶上的天空和脚下的大地,还有一群走路摇摆的羊。有 的羊偷吃了醉马草,吃上几次就上了瘾。干旱的日子里,只有这种毒草星星点点地 绿着,而且绿得很深,几乎是墨色的。醉马草的叶子硕长厚实,再有那样一种深刻 的绿,便在枯黄的草滩上醒目而风骚。羊偷吃了这样的草,醉得头都抬不起来,半 死不活的样子。 草再这样枯下去,又接不上雨水,秋天就旱了。 夏旱不算旱,秋旱连根烂,这是当地三岁的娃娃都耳熟能详的一句谚语。什么 事情都一样,怕就怕从根上烂掉,人是这样,草也是这样。草的根其实是烂不掉的, 凡是有一点儿雨水就能够发芽生长,这里主要指的是人的光景和日子。长不下秋草, 所有的牲口都要塌膘,还欠下冬天的草垛,牧人这一年的辛苦白下了。秋天应该是 牲口蓄膘的季节,也是牧人打草的季节。草滩上和湖道里,应该长下大片的草,应 该赶在天冷之前码或大或小的草垛。有这些草垛码在草滩上和湖道里,就是一道赏 心悦目的风景,牧人才能够心安理得。看起来顺理成章的事情,却不那么随心如愿。 权把子捏在老天爷的手心里,牧人只能干瞪着眼,除了唉声叹气,再没有别的什么 办法了。天旱了,人的情绪紧跟着也变坏了,难免焦虑和烦躁。好酒的牧人就开始 频繁地举起酒瓶子,喝得醉醺醺的,还满口粗话,日爹操娘地骂,草滩上的野叫驴 似的。 林子那天就挨了一顿打。 不期然地被父亲给了两巴掌,林子的半个脸立马火辣辣的,又红又肿,觉得挨 了打那一边的牙齿都松动了,隐约地晃动起来。林子强忍着没有哭,一颗泪珠子都 不落,眼里倒是满含了伤感。父亲那样打他,确实是没有任何道理的。仅仅因为母 亲早晨烙饼子时稍不留神,将其中的一面给烙过火了,有一些焦煳。焦煳的饼子是 不好吃,嚼进嘴里又苦又涩。可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难道一张焦煳的饼子比人 的脸面还重要吗?父亲对母亲破口大骂,粗话连篇,都是肚脐眼儿以下的内容。林 子当时站在旁边,听着听着就实在听不下去了,帮母亲说了几句话,意思是替母亲 讨回一点儿公道。 林子是这样说的:你不要再骂了,难听死了。 父亲正骂在兴头上,被林子从中间打断,一下子愣住了。 林子说,你看不见娘的脸吗? 父亲说,你娘的脸咋了? 林子说,比烙焦的饼子还要难看。 母亲是个瘦小的人,那张同样瘦小的脸黑里透红,在父亲的骂声中要多难看有 多难看,难看得差不多要像一张干枯的纳鞋底子的袼褙掉到地上。林子的话很少, 往往是一天都说不上几句,沉默得像块石头。林子这样说话,算是最多的一次了, 因此让父亲感到太突然,一时纳不过闷儿来。林子真的是看不下去了才说这样的话, 也不例外地多说了几句,没想到引火烧身,给自己惹上了麻烦。父亲于是极不情愿 地停止自己的骂声,改变方式挥起一只胳膊,那只停留在空中的手便又掉转方向, 轻而易举地落在林子的脸上。林子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无奈地承受了父 亲的一腔愤怒。 林子和母亲都很吃惊地看着父亲,一言不发。 天不下雨,我有啥办法?你有本事对着天骂去,骂上三天两后晌,看能不能扯 回来一朵下雨的云。林子当时是这样想的。 林子那天没吃饭,没喝一口水,赌气地去了屋子后面的草滩,把一群羊赶得七 零八落的,像很随意地抛撒着一堆白色的石头。羊被林子赶熟了,羊也懂得林子的 喜怒哀乐,走向草滩时就不似以往那样活泼,走一走停一停,还不时地回过头来看 一看,咩叫声里捎带着歉意。羊大概知道了林子的喜怒哀乐并不是针对它们的,后 来就一律地扭过头去,向着草滩踽踽而行。近处的草已经没有了,连草根都所剩无 几,林子放羊的路途在这个秋天到来的时候,变得越来越远了。 追出屋子的父亲站在后墙下喊了一句,喊声里夹杂着剩余的愤怒。 父亲的意思是要林子把羊赶好,不要让羊偷吃了醉马草。 林子不回头,假装没有听见,将一张单薄的后背摇晃得悲凉而自尊。林子一开 始是有点担心的,怀疑父亲会乘着那一股还没有消失的愤怒尾随而来。如果真是这 样,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是沉默地忍受还是扯开自己的两条腿逃跑?逃是可 以逃掉的,只要他奔跑起来,父亲只能是望尘莫及。问题是能够逃到哪里去呢?逃 进母亲的怀窝里吗?母亲的怀窝那样单薄,护不住他的。林子一边缓慢地走,一边 等待身后的父亲,而且这种等待又是那样的漫长。林子闭着眼睛,逐渐热烈起来的 阳光让他觉得世界一片血红。 身后终于安静了下来,父亲并没有追过来。父亲喊完那句话就进了屋子,林子 的担心显得多余又可笑。林子莫名地羞愧了一下,也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一点儿都 不实际。林子之所以要这样想,是因为父亲第一次打他,打得太突然太没有道理可 言。也可以说是打得空前,是不是绝后,以后还再打不打他,也真不好预料。什么 事情都是有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甚至更多。比如父亲对母亲的辱骂,就是司空见 惯的事情。林子曾经惊异于母亲的沉默和忍耐,惊异于这种沉默和忍耐需要多么大 的力量。林子后来竞也习惯了,是不是有些不可思议啊。 那么,林子今天早晨的表现,敢于公然地站出来袒护母亲,要替母亲讨回一点 儿公道,又说明了什么呢?是一种深埋了许久的同情和悲悯,还是一个人在成长的 过程中本身所具备的某种力量呢?不得而知。 既然不得而知,就不要再去想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