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群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缓慢地走进了草滩。 枯草稀稀拉拉的,像是长了腿那样鬼祟地游移着,要躲避羊的嘴巴。羊就四散 开去,寻草的模样也像是在追逐游移的草,也东奔西跑得稀稀拉拉的。羊只要逮住 了一棵草,就连根拔出来,三两下便咽进去,都来不及咀嚼的样子。羊饿了,饿得 什么都不顾了,不知道羞耻的人一样不要脸面。拔出草根带出土,草被连根拔掉的 地方,呈现出一个干燥的土堆,像极了是一座坟墓,只是被几千倍地缩小了。草和 羊在这样一个干旱的秋天里做着抵御和追逐,看上去是一种满含着悲壮的游戏。 林子仰起脸,像他的父亲一样朝着天空看了几眼,眼里立刻火辣辣的。 天是空的,空得只有一颗灼白的太阳,遮蔽了那深邃的蓝。一朵云都没有,没 有云的天空才是真正的天空,有云的天空是不空的。云是雨的家,没有云哪来的雨? 林子被这无云的天空戏弄了,也开始变得焦躁了,也想破口大骂。对天空吗?对革 滩吗?对羊群吗?还是对自己? 这时,林子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种声音。 这声音起初是断续的,像一根松散的断为几截的羊毛绳子,后来就连缀起来了, 并且拧上了劲儿成为一根完整的绳子,荡漾了起来。声音是从屋子里传出来的,声 音里掺杂着母亲的哭声。又是父亲借酒撒疯,在屋里拿母亲出气了。这里的男人, 可能从古到今都是这个样子,放牲口把自己也放成了直肠子,放出了驴脾气,变成 了牲口,心里不痛快就打自己的女人,林子的父亲也不例外。母亲的哭声刚开始是 压抑的,怕着什么似的,后来就大放长声了,也许是母亲认为林子已经走远了的缘 故。 林子的头皮开始一阵一阵地发紧,像有一些坚硬的草顶破了地面。 后来,母亲的声音就逐渐地变得悲欢交织了。在母亲悲欢交织的声音里,林子 在草滩上奔跑起来了,一股风一样窜到羊群前面,愤怒的头发一根根竖着,脑袋变 成了刺猬。于是,在这样一个秋天的日子里,在干旱的草滩上,一个放羊的少年丢 开他的羊群,单薄的身子顶着一颗刺猬样的脑袋,疯狂地奔跑着,脚下和身后攘起 一溜如烟的黄土。林子奔跑一阵后才停下来,然后站在干旱的草滩上大口大口地喘 气,惊恐不安地四处张望。停止奔跑的林子浑身是土,从地底下钻出来一般,面目 模糊不清。这时,林子和羊群的格局也发生了某种有趣的改变,林子在羊群前面, 羊群在林子后面。看上去是一群羊在放牧着林子,或者是林子在率领着一群羊。 走在羊群前面的林子泪流满面。 林子知道屋里正在发生着什么事情。 母亲哭过之后,在母亲悲欢交织的声音的掩盖下,有两具赤裸的身体叠落在土 炕的羊毛毡上,狂放地摇荡,屋子成了接纳和承载他们的欲望的一只船。假如说这 是父亲和母亲在继续打架,却又打得那么模糊,打得那么纠缠不清。他们打来打去 的,就打成了一团柔软的白面,或者一摊稠得搅不开的糨糊。和父亲的破口大骂不 同,父亲耍这样的驴脾气,变成这样的牲口,这样打自己的女人,当然是要背过林 子的,要不然就是真正的牲口了。真正的牲口打这样的架,从来不会背过人的,它 们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好像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人的存在。 林子是无意中瞧见的。 那一天上午,吃过了喝过了,林子照例去草滩上放羊。天空和大地是他的课本, 草滩和羊群是他的作业本,那么放好一群羊就是他每天必须完成的基本功课。对于 这样的功课,林子是尽心尽力的,每一次都完成得很好,完全可以打满分。因为林 子不知道除此之外,他还能够干些别的什么事情。 那天放羊走到半路时,林子折回了头,丢开羊群向着屋子走去,这对于他来说 还是第一次。林子没有别的什么事情,就想回去拿忘在屋子里的弹弓。那把弹弓相 当精致,是林子的心爱之物。弹弓是用红柳在生长过程中自然形成的一个漂亮的枝 丫做就的,然后剥了皮打磨得十分光滑,握在手心里温温润润的,感觉很像一块美 妙的玉石,还释放出一种淡淡的香气。弹弓的两条橡皮筋儿是用一截废旧的红色轮 胎做的,至于这一截废旧的红色轮胎是从哪里来的,林子已经忘了,很可能就是在 放羊的路上偶然捡到的。橡皮筋儿的弹性很强,夹在其中的石头子儿具有很远的射 程。其实,弹弓对林子来说,又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件摆设或者装饰,他从来没有 用这把精致的弹性很好的弹弓打下来一只鸟,尽管他甚至产生过用这把弹弓打倒一 只正在奔跑中的兔子的念头。也许是鬼使神差,林子那天忘了拿弹弓,然后从敞开 的窗口看见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只是屋子里的人做事情做得一心一意,谁都不知 道屋外有人罢了。 林子后来将那把弹弓扔掉了,仿佛永远地剔除了自己心里的一个罪恶。 林子后来在放羊的途中,无数次看见在草滩上奔跑的兔子。有的兔子奔跑一阵 就停下来,竖起两只长长的耳朵,抬起两只短短的前腿,然后一动不动似笑非笑地 看着林子。林子的手心里已经没有弹弓了,感觉自己被兔子无情地嘲弄了。 林子却又想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