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林子终于有了心事,也知道这样的心事是永远都不能随便说出口的。 后来,林子将父亲和母亲的那种行为和举动归咎于天旱。天旱了,人的心情当 然会变得很不好,就得干点别的什么事情。有云了,有雨了,草滩上生长出大片大 片的草,屋里就会变得安静了。这种想法一旦得到确认,林子甚至原谅了父亲和母 亲。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似乎并不那么平静。 问题不是出在父亲和母亲那里,而是出在林子那里。主要是林子抬头看天的频 率大大地增加了,不仅站着看,甚至走路的时候也要看,一边走路一边仰着头,有 几次差一点撞到屋子的墙上或者羊圈上。谁都可以想象得出来,林子的这种举止是 多么的古怪,是多么的滑稽,同时也是多么的令人提心吊胆,只是他自己并没有这 种意识。这样仰头看天的次数多了时间长了,是很容易让人产生怀疑的。林子的这 种举止,终于被父亲和母亲误解,而且误解得合情合理。 最为敏感的应该还是母亲。母亲默默地观察了几天后,就给父亲说了。父亲又 默默地观察了几天,认为也是这样的,就开始怀疑他们的儿子突然之间患上了某种 意想不到的癔症,而且情况越来越糟糕,任其发展下去后果不堪设想。父亲和母亲 就开始不安起来,认为有必要和自己的儿子好好地谈一谈。 母亲有一次说,林子你想吃肉不? 林子说,想。 母亲说,想吃肉就得说实话。 林子说,行。 母亲说,我问啥,你就说啥。 林子说,行。 母亲说,你咋了? 林子当时两脚盘腕,目不斜视,安安稳稳地坐在炕上。 面前是一张矮腿的小炕桌,桌上放着一只豁了一个小口的黑瓷盆,盆里是一些 漂着油花儿的肉汤,肉汤里斜躺着一根黑不溜秋的羊骨头。这是一根风干后又放了 很长时间的羊腿骨,现在被母亲从某个角落里翻找出来,放进锅里煮熟了。这样的 一根羊腿骨,上面虽然没有多少肉可食,却满屋子飘浮着只有干肉才能够具备的那 股特殊的哈喇味儿,很吊人胃口的。这样的哈喇味儿令林子十分痴迷,他那小小的 正在发育的喉结止不住地动了起来,像一只不安分的老鼠那样上下游走。林子已经 馋出了满口的涎水,盯着羊腿骨的眼睛里伸出来了一双小手。母亲先让父亲吃,哪 怕只是一小口也算数,因为父亲是家里主事的人,这也是一种古老的规矩。父亲只 象征性地喝了一点肉汤,母亲连盆里的一滴油花儿都没动。林子很久没有吃肉了, 这一根羊腿骨让他流连忘返。 母亲突兀的一问,让林子吃惊不小,不明白母亲在说什么。林子当时就很茫然 地直着脖子,瞪着眼睛,龇着牙花,那只羊腿骨正好横在他的嘴里。林子整个的模 样,像一只遭遇袭击后准备反扑的饿狗。 母亲更加确信自己的儿子患上了癔症,追紧了问:你放羊放得好好的,咋就动 不动仰着天灵盖呢? 天灵盖是一句土话,其实就是额头或者脑门。仰着天灵盖,当然就是仰着头的 意思。林子不可能听不懂,再说了,他也知道自己确实是经常仰着头看天的。为什 么要仰着头呢?其中的道理再简单不过了,盼望天上有云,有云才可能有雨,有雨 才可能有草,有草才可能有羊,有羊才可能有肉。仰头看天,是牧人的一个经久不 衰的习惯。林子想,我只是将头仰得次数多了些,集中了些,时间长了些,这又有 什么可奇怪的呢?林子没有很快回答母亲的问题,是在暗自琢磨这个问题应该怎样 回答。林子刚刚想好正要回答,守在旁边的父亲却等不及了。 父亲阴沉着脸说,我往后不再打你了。 林子看一看父亲,没有吭声。 父亲很委屈地说,我只打了你一次,你就这么记恨我。 林子还是一声不吭。 父亲说,我再也不打你了,你把路给我走端正。 父亲还说,天不下雨,我心里烦闷哩。 林子面对着父亲和母亲,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眼睛里透出一种古怪的神情, 然后沉默地抬腿下炕,走出屋去,坐在屋檐下,很认真地对付那根总也啃不干净的 羊腿骨。羊腿骨上的肉和油都没有了,让林子三口两口就吞进了肚子里,但还残存 着几条黄亮亮的筋丝儿。筋丝儿是很难煮透的,尤其是风干了的筋丝儿,僵硬得像 钢条,宁折不弯。也正所谓打断的骨头连着筋,筋丝儿就很顽固地附着在骨头上, 扔掉了又怪可惜的。杀生害命,骨头啃净,这同样是当地三岁娃娃都耳熟能详的谚 语。林子领会得很好,就用牙齿执著地挑剔那几条黄亮亮的筋丝儿。 屋子里很是静了静,然后母亲忍不住哭出声来。 父亲长叹:狗日的啊,我咋生下个勺娃子! 勺也是土话,勺就是傻的意思,勺娃子就是傻娃子。林子听见母亲的哭声和父 亲的话,仰起头看着白闪闪的天空很认真地想了想,就随手扔掉还没有啃干净的那 根羊腿骨,起身走进屋里。林子沉默地盯着母亲,突然笑了。母亲已经停止了哭泣, 背对着林子正在收拾碗筷,并不知道自己的勺娃子就站在身后,而且盯着她看了很 久。母亲被林子突然发出的鸟叫一样的笑声惊吓不小,手里的一只空碗掉进锅里, 半天捞不出来。 林子说,你以后不要哭了。 母亲转过身来,不解地看着林子。 林子说,大放长声的,我走了老远都能听见。 林子不怕母亲,说话的声音多少有点恶。母亲听过后,立刻停下手里的活,又 诧异地看着林子,脸上浮现出惊惧的神情,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母亲听到林子的 话后,也很认真地想了想,终于想明白了。母亲终于明白了林子指的是什么,脸上 又顿时布满羞愧的红晕。那样的事情,怎么能够让人看见呢?而且偏偏让自己的儿 子给看见了,把人给丢大了,都丢得出不去门了。有好一阵子,母亲站在那里动都 不敢动一下,更不敢看林子,却又无法回避。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母亲反复地捞 那只掉进刷锅水里的空碗,一边捞一边想。 这就是我的勺娃子? 勺娃子哪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听上去没头没脑的,其实把什么都说明白了。 那阵子父亲不在屋里。父亲说完那几句垂头丧气的话,抬腿提脚去了屋子后面 的井上。羊群在井边等了很长时间不见有人打水给它们喝,就用犄角磕那空荡荡的 水槽表示不满和抗议。父亲已经走到了井上,那吊一块青石板的卧杆儿上上下下地 动了起来。不知道父亲听见林子这样的话会有什么反应,母亲是提心吊胆的。母亲 声音压得低低地说,大白天的,你是撞上鬼了。 林子还是那句话:你以后不要哭了。 母亲很不甘心的样子,又问了一遍:你究竟撞上啥了? 林子说,我啥也没撞上。 母亲想一想说,林子你有心事了。 林子说,天不旱了,滩上有草了,你们就不打了吗? 母亲哭笑不得,知道再追问下去,林子还是那几句听上去没头没脑的话,也知 道再追问下去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退一步说,即使林子肯说出来,当母亲的也不 能再问了,也不能再听了,再问再听就是母亲的不是了。哭笑不得的母亲最后还是 笑了,笑出两眼泪花。母亲的意思是,就这样一笑了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