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一场秋雨不紧不慢,缠缠绵绵地下了整整一夜。 天亮了,雨也停了,林子的所有担心便显得有些多虑。屋子好端端的,只是屋 顶有一处漏了水,滴答滴答的水珠子像钟表一样很均匀地响了一夜,把屋里的地面 砸出酒盅儿大的一个小坑,坑里聚着一汪黄澄澄的水,像从什么地方掉下来的一只 浑浊的眼睛,看上去很是突兀。天亮了,雨停了,屋顶不漏水了,坑里的那一汪水 也很快渗没了。 林子醒来得早,再也睡不着了,也不想再睡了,就第一个走出去,很沉默地站 在屋檐下,很沉默地打量着雨后的景致。林子是面朝着南的,南边不远处有一道东 西走向的沙梁,沙梁下是一条水沟。因为很少下雨,沟里便终年干枯着,沟底泛着 白色的碱泡子,脚踩在上面噗噗响,腾起一些又苦又咸的烟雾。水沟的南坡是很大 的一片草滩,是林子和他放牧的羊群经常出入的地方。林子现在看不见水沟,也看 不见草滩,水沟和草滩都被沙梁遮挡了。因此,林子的眼里是一片浑黄。雨后的浑 黄和平时又不大一样,首先是湿润的,然后是柔和的,像一块巨大的海绵吸足了水 分,有一些膨胀,也比平时高大了许多。林子看够了沙梁,眼睛一直往上抬,然后 在某个地方固定住了,长久地凝望,长久地出神。 雨后的天空蓝得那么洁净,蓝得令人心悸,甚至还蓝得让人生出一种莫可名状 的似浓似淡的伤感。在蓝色的天空和黄色的大地之间,横亘着一条青色的山脉。俗 话说望山跑死马,而这一条青色的山脉离林子所在的地方并不很远,直线距离不会 超过八十公里。如果骑一匹身强力壮的快马而去,有一天的时间足够了。 那山就是西部有名的贺兰山,像一匹骏马驻足在广阔的原野上。贺兰是蒙古语, 据说贺兰就是骏马的意思。古代有个大英雄叫岳飞,他曾经写过一首诗词《满江红 》,其中就提到了贺兰山,还有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什么的,很是壮 怀激烈,也成了千古绝唱,流传至今,至今仍在流传。后来据历史学家们考证,岳 飞并没有真正到过贺兰山,是西部这大海一样浩瀚的沙漠挡住了他的铁马金戈吗? 至今仍在流传的还有达赖六世仓央嘉措的故事。据说仓央嘉措34岁那年,带着 他的12位门徒历尽千辛万苦,来到贺兰山以西的阿拉善大高原弘扬佛法。他还是一 个情圣,一生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情歌。他64岁时圆寂,圣体就保存在贺兰山的南 寺里。 不过,林子不知道这些,也没听别人说起过。 林子只知道山里长满了树,他是从别的牧人那里听说的。牧业大队曾经有人到 那山里去过,惊奇得不得了,说是这样十年九旱的地方,偏偏就有一座长满了树的 山。山里的松树啊柏树啊,一棵挨一棵一层叠一层地从山脚长到山顶,冬天都是绿 的。夏天和秋天就更不用说了,各种各样的花啊草啊,开得漫山遍野都是。山里还 有大头羊、梅花鹿、獐子和蓝马鸡、呱呱鸡什么的野生动物。那大头羊和山里的石 头是一个颜色,很难被人发现的。狼虫虎豹是没有的,说是这样的一座山到底还是 小了些,盛不住这些凶猛的动物。山里还有寺庙,一座叫南寺,一座叫北寺,寺顶 在太阳的照射下发出金子一样的光芒,晃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不知有多少次了,林子站在干旱得要冒烟的草滩上,举目仰望那贺兰山。山顶 上经常云雾缭绕,云雾下面斜斜地垂挂着乌青的帷幔一样的东西,那是山里正在下 雨呢。到了冬天,那山里就落了雪,银装素裹的样子,或者只是山坡被一层薄薄的 雪罩住,像是披了一条白色的哈达或者穿了一件白色的坎肩。够了,足够令人心驰 神往了。 到山里走一走看一看,这是林子的一个很深的向往。 林子至今都没有去过那山里,他的向往就只能是一种仰望了。 雨后的空气清爽得不含一丝杂质,林子却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这个喷嚏打得 很响亮,同时也很舒坦,将全身上下都贯通了。林子觉得自己的身体往上蹿了一蹿, 突然长高了一小截。这种感觉很奇妙,雨后的一棵草似的。接下来林子想的是走到 屋子后面去,去撒一泡尿。也像一棵草似的,林子感觉自己的身体突然长高的同时, 里面还聚满了水,这样的水比以往要多很多。为什么要走到屋子的后面去呢?林子 想的是不能对着那山撒尿,因为那山正像一个饱经沧桑的睿智的老人看着他呢,他 觉得山上长满了老人的眼睛。那么,对着一个老人撒尿,无论如何都是说不过去的, 更何况林子对这样的一个老人早就充满了敬畏。林子的脑海里当然不会有这么多文 绉绉的词汇,他没有上过一天学。但林子的内心里确实是有这种感觉的,而且在这 样一场迟到的秋雨之后更加清晰了起来。有了,其实也就够了,为什么非要表达出 来不可呢? 问题是林子的这个喷嚏打得似乎并不是时候,把正在熟睡中的父亲给惊醒了, 就听父亲在屋里说,到圈里看羊去。林子以为父亲也走出了屋子,父亲要到圈里看 羊,反倒站在原地没有动。林子想的是等父亲走了,他再到屋子后面去。 父亲说,我叫你看羊去。 林子没有动,以为父亲又在催促母亲。 父亲说,你真是个勺娃子。 林子还是一动不动。 父亲说,林子你听见了没有? 林子当然听见了。 父亲生气地说,才下了一夜雨,你的耳朵里就长满了草是不是? 林子这才知道父亲并没有走出屋子,不但没有走出屋子,还仍然展拓拓地睡在 炕上。母亲呢?也是没有一点儿动静。平时的每一天早晨,都是母亲起得最早,等 到父亲和林子穿好衣服,母亲已经熬好了一壶砖茶,烙好了一张又圆又大的金黄色 的白面饼子。母亲是苦出身,母亲是个过日子的人,很少睡什么懒觉,将清贫的日 子过得细水长流。如果是冬天,母亲还要把冰凉了一夜的屋子烧得热烘烘的,才叫 父亲和林子起身。一贯勤谨的母亲突然一反常态,竟然不声不响地睡起了懒觉,实 在是个例外。这样的事情,在林子的印象中还是第一次。 林子这才真正意识到了,父亲是要他去圈里看羊。 父亲说,圈墙上还垛下一点草,你多翻几遍。 林子说,翻草干啥? 父亲说,看有没有干草。 林子说,要干草干啥? 父亲说,你说干啥? 林子说,我不知道。 父亲说,给羊撒上。 林子进一步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怕淋在雨地里的羊不好收拢,羊群昨天回来得早,没像往日那样吃上草。羊又 在雨水里站了一夜,早就饿了。但是,饿了的羊却没有叫,安静得一声不吭。林子 淡淡地吭了一声,就往旁边的羊圈走去。雨水渗进土里,土的表面浸了一层薄薄的 油似的细泥,脚踩到上面咕咕唧唧响,一不小心就要打滑摔跟头。林子担心自己会 摔倒,就走得慢慢腾腾的,像是怕踩着了蚂蚁。再说羊圈并不远的,也就是百十步 路,用不着走得那样快。 就听见屋里的父亲一声叹息:这娃子,咋就勺成这样? 这时,母亲醒了。母亲什么也不说,只是若有若无地哼了一声,算是回应了一 下父亲。 父亲又说,咋就勺成这样?整天像狼一样梗着个脖子。 母亲这时终于忍不住地说话了:谁说我们的娃子勺?他才不勺,他啥都明白。 林子听见母亲这样说,不出声地笑了一下。 林子想,我要是狼,羊圈里就不会有羊了。 一群羊紧紧地挨在一起,都把头抵进别的羊的屁股或者肚子下面,只有很少的 几只羊露着自己的脑袋。这样一来,一群羊像是一堆羊毛,白花花地摊在羊圈的一 个角落里。 林子没有惊动羊,羊也没有理会林子,依旧不声不响地挤成一堆。它们都是乏 羊,看上去瘦嶙嶙的,基本上就是个骨头架子,整整一个夏天没有吃上几次饱肚子, 身上缺膘少肉,即便有一张皮毛裹着,也还是怕冷,更何况是在雨天里。就让羊挤 在一起多焐一焐吧,等天亮彻底了再说。林子就爬上圈墙,按照父亲的意思翻开了 草垛。这是一个小小的草垛,高不过父亲的肩膀,高不过林子的头顶,要不然也不 会垛在圈墙上。 这个小小的草垛可是有些年头了。草都发了黑,更没有了草的香味。草已经不 像是草了,更像是一堆焐坏了的乱麻。 这些草其实是给下羔的母羊准备的。有的母羊下了羔好几天都出不了圈,就要 用这些草喂补,属于特殊照顾,有点像生了孩子的女人坐月子。林子没见过女人坐 月子,却多次见过母羊下羔。母羊下羔是很疼的,疼得浑身颤抖,咩叫得凄凄惨惨, 屁股下面让血水染得红红的,还吊着一些别的汤汤水水的什么东西。母亲说那是羊 羔的胎衣,羊羔就裹在胎衣里面。有时候看母羊实在疼得厉害,人一样地淌眼泪, 母亲也会帮一帮的,揉一揉母羊的肚子,或者手伸进母羊的屁股下面拽一拽。母亲 像个接生婆那样,脸上很慈祥很温暖。母羊呢,也是一边流着泪,一边感激地望着 母亲。母羊乏得很,乏得连生羊羔的力气都没有了。林子很爱看母亲给母羊接生的 样子,母亲在那个时候的样子大概就是一个活菩萨了。有一次,母亲对林子说,人 生娃和羊下羔没啥两样,我生你的时候也是这样,差一点没把我给疼死。好不容易 把你生出来,又差一点没把我给吓死,你的头挤成了吊葫芦,连眼睛都挤得找不见 了。 林子说,我爹呢? 母亲说,你爹那阵子正在人家的酒场上喝烧酒哩,吃手抓肉哩。 母亲还说,我再也不想生娃了。 草垛湿透了,林子翻过一遍后没找见一根干草。 想一想也是,下了整整一夜雨,把个小小的草垛还能泡不透?林子把小小的草 垛翻来翻去,又翻了几遍还是没能找见一根干草,反而把自己也弄湿了,挨着草的 前半面身子凉飕飕的,湿了的汗褂子和裤子紧贴着肉皮,两只袖子和裤角还滴着水。 林子站在圈墙上朝屋子看一看,又低头看一看羊,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林子同 时又有点困惑,为什么湿了的草就不能给羊吃呢?湿了的草它还是草啊。 是不是要把这些湿了的草撒给羊吃,林子不敢自作主张。这个问题必须由父亲 说了算,那么就去问父亲好了。 林子正要从圈墙上下来,这时又隐隐地传来那样的一种声音。 也还是那样的,这声音起初是断续的,像一根松散的断为几截的羊毛绳子,后 来就连缀起来了,成为一根完整的绳子荡漾起来了。声音里依然掺杂着母亲的哭声, 和以前不同的是,母亲显然在努力地隐忍和克制着自己,甚至发出某种胆怯的哀求, 像要摆脱父亲的纠缠,却又无能为力。母亲始终没有大放长声。 林子一下子愣在圈墙上了。 林子当然明白屋里正在发生着什么事情。 有云了,有雨了,父亲和母亲还要那样,还要那样。如果是在草滩上,林子也 许就奔跑起来了。林子这一次是在窄小的圈墙上,有一种上不着天下不挨地的感觉。 即使想在圈墙上奔跑,也还有一个小小的草垛阻挡着,林子是不可能在奔跑的过程 中越过那个小小的草垛的。再说了,就是能跑也不敢跑。羊圈是用羊粪板砌起来的, 羊粪板被一夜的雨水泡得松软了,跑来跑去的动静太大,还不把羊圈给跑塌了。林 子于是只能像一只狗那样,老老实实地蹲在羊圈上。那就下到地上去吧,林子却不, 因为他再也不想跑了。 林子终于明白,父亲让他一遍又一遍翻草垛的真正用意是什么了。 从湿透了的草垛里翻出干草来,就像是要从鸡蛋里挑出骨头一样,是不会存在 任何可能性的。这只能是一个圈套。林子这一次倒是没有泪流满面,也没有以往那 么愤怒。林子只是很无奈,觉得自己被父亲愚弄了。被人愚弄的感觉和滋味很不好 受,尽管这个愚弄他的人是自己的父亲,而不是别人。 林子笑了一笑。 林子也很想弄一点动静出来。 林子于是夸张地喊了一声:狼来了。 一堆羊毛突然抖了一下,一群羊就四散开去。羊都将头抬起来,安安静静地看 着林子。这一场迟到的秋雨浇到羊身上,羊洗了一个难得的冷水澡。羊身上的毛洗 刷干净了,羊毛又白又亮,顺顺滑滑地垂落下去。干净的羊看上去很高贵。它们其 实并不相信狼来了,它们甚至都没有见过狼是个什么模样。一群羊在林子夸张的一 声喊中四散开去有所反应,也可以说只是一种本能。可以十分肯定地认为,这一群 羊在它们的一生中,都不会遭遇狼的袭击。 林子也没有见过狼。 林子这是和羊开了一个小小的善意的玩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