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接下来,香草也开始黄了。 黄了的香草比绿着的时候还要香。香草的一生其实也很短暂,从萌芽到成熟只 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在已经强硬起来的秋风中,香草摇晃着一蓬一蓬伞一样的穗头, 开出了米粒儿大的花。香草的花很小很碎,却又开得很多很拥挤。香草所有的花一 开,那阵势就很大了,就绵延不断了,就铺天盖地了。 香草的花是黄的,黄得像什么呢?像蜜蜂身上沾的那种蜜粉,拿手一捻那粉嘟 嘟的花朵,指头都染黄了,那香味儿许久都散不掉,像是钻进了皮肉里。也有人把 香草的花或者叶子缝进荷包里装在身上,走一路香一路,走到哪里香到哪里。这样 的事情大多是女人才做的,尤其是女孩子。男人不愿意去做,怕遭耻笑,怕被别人 骂不正经。男人的身上宁肯臭烘烘的,也不愿意有一丝儿的香气。父亲就是这样的, 大概林子自己也是这样的,身上的汗气很重,浊气很重,扑鼻子地熏。那就洗一洗 吧,却不,包括父亲在内的牧人很可能会这样说,这么干旱,连吃的水都快没有了, 还洗的什么澡?林子长这么大,没有洗过一次澡,甚至是这里的女人也不洗澡。不 是有这样一句话吗?天上不飞鸟,地上不长草,这里的姑娘不洗澡。那么,就戴上 一个装满了香草的荷包吧。 母亲是十年前的那个秋天嫁过来的。 母亲嫁过来的那年秋天,香草遍地。 那时候,母亲还很年轻,身后垂着两条乌黑的大辫子,让父亲牵着一头小毛驴, 日夜兼程地从遥远的农村老家驮了来。母亲嫁过来不久,像一棵夏天的草青翠欲滴, 在风中款款地摇曳。母亲也有那样一个装满了香草的荷包的,有时候也会戴在身上, 母亲的身上也曾经有过香草浓郁而鲜艳的味道。母亲走哪里,哪里就有一股子香气, 甚至惹得路过的男人闻香下马,盯在母亲身上的眼睛像口深井,绿得淌水。 很快,母亲的身后没了那两条乌黑的大辫子;很快,母亲的肚子里有了林子。 林子慢慢地长大,母亲慢慢地变老,变得像一棵秋天的草。 后来,母亲把那个荷包丢进了墙角的箱子里,再也不去动它了。只是有一次, 母亲在找一样别的东西时,从箱子里翻出了那个荷包,举在手里看了半晌,长长地 叹一口气说,唉,香草是个啥样子,我都忘了;我当姑娘的时候是个啥样子,我也 忘了。母亲的眼睛迷迷离离的,像是要回头走进十年前那个香草遍地的秋天里去。 林子当时就站在母亲旁边,还没有那只箱子高。林子不眨眼地看着母亲的举动, 等待着母亲变戏法似的,从那只箱子里拿出一小块冰糖或者几颗红枣。在林子的眼 里,那只箱子是有一些神秘的,盛着许多好吃的东西。母亲曾警告过林子,那只箱 子是不能随便打开的,特别是屋里没有大人的时候。把那只箱子打开,不小心一头 栽进去,箱盖合上,箱锁扣上,后果不堪设想。没想到母亲从箱子里翻出来那个荷 包,说了那样的一句话。这应该是林子对香草的最早的印象和记忆了。 没想到,在这样的一个秋天里,遍地都是香草。 林子终于见到了真正的香草。 这时的香草最可口,羊就大口大口地咀嚼着又黄又香的香草,开始往自己的身 上添肉蓄膘。一群羊撒进香草里,就像香草抬着一群羊缓缓蠕动。或者,一群羊在 香草的水面上游泳。饿了的羊就吃香草,也只能吃香草,这样连续地吃下去,羊哪 有不肥不壮的道理?这还不算什么,羊吃了香草,沾惹了香草,羊的身上也香起来 了,也是走一路香一路,走到哪里香到哪里。这个时候的羊,就成为了一个个巨大 的装满了香草的荷包。 恐怕还要香进肉里去,香进骨头里去。 嘎咕嘎咕。 秋要凉了,天要冷了。排成人字形的一群大雁飞过来了,翅翼下是香草遍地的 草滩。也许是时间已经很紧迫了,大雁没有在香草遍地的草滩上停留,它们让秋天 的风高高地托举着,庄重地从草滩上飞了过去。不过,还是留下了一路鸣叫,听上 去多少有点儿叹惋。 林子静静地屏住呼吸,看着大雁飞翔的身姿,听着大雁的叫声,直到它们飞翔 的身姿和叫声都像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在天宇里。天是那么的高,也是那么的蓝,那 一阵子的草滩又是那么的宁静和安详,似乎是一点风也没有了,一望无际的香草突 然停止了摇曳,收起了草浪涌动的回响,为远去的大雁送行。是的,那一阵子的草 滩太安静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大雁远去了,林子听到了自己心的颤动,是那样一 种挑在心尖儿上的紧张而忧郁的颤动。 有一个叫毛泽东的诗人这样讲: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 真的是这样,短短两句,区区九个字,就将西部的秋意囊括了,也写活了,同 时又写出了一种悲壮和伤感。林子是知道毛泽东这个人的,他老人家的画像就端端 正正地贴在屋子的北墙上。而且每一家牧人的屋子里都贴着这样一张画像。林子却 不知道这个天庭是那么开阔饱满,看上去是那么慈眉善目的人同时还是个诗人。林 子其实连诗是什么、诗人是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林子知不知道他老人家是不是诗 人,知不知道他老人家曾经写过这样几句诗,又有什么关系呢?秋天还就是秋天, 大雁也很真实地飞过香草遍地的草滩,往南而去。 十年九旱,曾经让林子刻骨铭心。 遍地香草,这已经足以让林子再一次刻骨铭心了。 这么多的香草,羊是吃不完的。一群羊吃了几十天香草,草滩上的香草还是不 见其少,还像麦浪一样在秋风中汹涌澎湃。更何况香草别的牲口都不爱吃,尤其是 骆驼这样的大牲口,对香草看都不看一眼。这样说来,香草是苍天给羊的恩赐。逢 了遍地香草的秋天,就是羊的大吉之年了。当然,不可否认的是,羊的前面永远竖 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子,羊永远走在这样一条现实主义的道路上。这个不是问题的 问题在这里不多说了,说多了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父亲说,这可是聚了十年的香草啊。 如果父亲只是这样说上一句,也就罢了。但是,父亲接下来还说了几句。父亲 说,一棵香草就是一条鱼,如果说草滩就是养鱼的湖,这鱼多得还不把湖给胀破了? 就不怕嘛,这湖可是大得很,有再多的鱼都能养,越多越好,胀破了才好。我要捞 鱼去。捞鱼就是打草的意思,林子是第一次听父亲这样说。那么,父亲这样说,是 不是也像是个诗人呢?林子同样不知道,只是觉得很新鲜。 那天父亲喝多了烧酒,眼角上糊满了黄黄的眼屎,说话时口齿不清,舌头有些 大,仿佛一嘴的牙和舌头在口腔里翻来覆去地打架,什么湖啦鱼啦草啦的,一塌糊 涂。林子听到后来,自己的脑子也有些糊涂,被父亲的一番话搅得乱七八糟的。 林子始终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父亲。一直看着瓶子里的烧酒一点一点地浅下 去,一直看着父亲从清醒到迷醉。 父亲坐在炕上,脱得只剩下一个油污污黑糊糊的裤衩子,已经是东倒西歪的样 子。父亲叫嚷着还要喝,母亲就心甘情愿地递上酒瓶子,还一遍又一遍地说,你喝 吧,你喝吧。 父亲说,酒是个啥呢? 母亲说,酒是你的先人。 父亲说,不对。 母亲说,酒是汽漏水,喝进肚里胡捣鬼。 父亲说,还是不对。 母亲说,我知道你想说啥。 父亲说,美酒本是五谷水,先软胳膊后软腿,搂着妹子亲一口,一肚子生铁化 成水。 父亲说罢,就似笑非笑地看着母亲,两眼呆滞,满脸通红,语无伦次,一边喝 着酒一边流着口水。和母亲打完了嘴仗,父亲终于醉倒了,瘫倒在炕上的样子就像 一只困倦了的羊卧在草滩上。 父亲在醉倒之前,又说了一句:十年九旱啊。 林子突然不想说话了,一句话都不想说了,就从屋子里走了出去。 林子仰头看天。 看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