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春站稳了脚跟。风软绵绵的,像一只迷糊的江南小调,在人们的耳边轻轻地摩 擦着。一晃眼,小街的老树已经点染出一片柔媚的青葱来。粗粝的树皮,沧桑的树 干,与那些娇嫩的绿叶,新鲜的嫩芽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让人们久窒的心感到了一 种雀跃般的欣喜。小街经历了一冬的洗练,经历了雨雪交加、乍暖还寒的反复,现 在是稳当了,晴朗了。一切都在逐渐潮润的空气中,活起来,媚起来,热闹起来了。 行人不经意地打眼一望,蓦地发现,这条不起眼的小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突 然多出了几张新面孔来:拐角处是一家温州人开的发廊,就取名“温州发廊”。发 廊是个新鲜的名字,跟理发店相比,似乎多了点鲜活、时尚、尊贵的感觉。里面的 装修自然也缤纷不少,整面墙的大镜子,镜子下一排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没有镜 子的墙上就歪歪斜斜地贴着很多彩色的画报,都是日本歌星明星的大头照。发廊的 老板是一对年轻的夫妻,说话带江浙口音,长得都挺白净秀气的。发廊从早到晚都 热闹着。一台四喇叭的收录机整天响着流行歌曲,一会儿是抒情的靡靡之音,一会 儿是热烈的迪斯科舞曲。一些留长发、穿着尖领格子衬衫、大喇叭裤的时髦小青年 没事也跑去坐坐,一边听歌,一边借机跟那些来剪头发的姑娘们搭讪。 往里走几步,是一家新开张的牛肉面馆,招牌上写着“正宗西北牛肉拉面”这 几个正楷字,也是不大的门脸,但收拾得很干净。屋里摆着几张圆桌,都铺着统一 的蓝白格子的塑料布,每张桌上都整齐地放着小罐的酱油、醋和辣椒酱,还有插着 筷子的竹筒、牙签,清清爽爽的。屋里总是飘着一股奇异的牛肉的浓香,行人经过 时,都忍不住要咽一下口水。 拐一道弯,小街亮堂了一点,左手是个凹进去的大院子,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 梧桐,右手就是一家挂着“阿美时装屋”横匾的服装店了。也是新近装修的,大白 天屋里也开着淡黄色的吸顶灯,将挂在墙上的女装烘托得高贵典雅。这些衣服都是 最时新的式样,带着大都市那种标新立异和夸张醒目的味道。店面虽不大,但利用 得很充分,除了墙上挂着的这几套高档女装外,屋里还放着两根用钢管改成的长长 的衣架,挂着两排中档的时令衣服。这些衣服的做工和品质都要大众化一点,以羊 毛衫、春秋衫和喇叭裤为主。进门放了一只不大的楔形货架,上面摆放着各式鲜艳 花哨的内衣、短裤和丝袜。算得上是个琳琅满目、时尚入流的女装店。——这就是 阿美刚刚开张不久的服装店了。 再往里走,是一家没有牌匾的游戏厅。中间摆着一张台球桌,四周靠墙放着几 台游戏机,从早到晚都响着叮叮咚咚的游戏音乐。这是附近的时髦青年们最常聚集 的地方。门前常常会看到一些痞子模样的年轻人,有时聚在一起抽烟,嘀咕,说笑, 有时无聊地坐在门口发呆,或给每一个经过的女孩暗暗打分。老板是个刚从监狱里 出来没多久的劳改释放人员,还留着青色的光头,个不高,人很壮,经常把胸前的 纽扣敞开,露出肌肉发达的胸部,人们都叫他“兵哥”。他爱穿一条大腿紧绷得要 绽破、裤脚却宽松得像扫帚的大喇叭裤在门口晃荡着,嘴里叼一支烟,耳朵上夹一 支烟,见到熟人就主动打招呼,让人进来玩一把,有时还热情地甩一支烟出去,显 出一派“四海之内皆兄弟”的豪爽劲儿来。 除了这几家新面孔之外,工农街就没有什么亮眼的地方了。那些粮店、饮食店、 杂货店都是多少年一成不变的灰蒙蒙的样子,房子里也是一些似曾相识的老面孔。 还有那些连成一片、矮小陈旧的居民房,已经被油烟熏得发黄了,像一个个蓬头垢 面、邋邋遢遢的家庭妇女。鸡犬声相闻,锅碗声呼应。栀子花、茉莉花、夜来香、 槐花,种种植物的清香,加上麻油铺、糕点铺、卤菜铺的浓香,混杂着阴沟的暗臭, 垃圾的酸臭,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腐臭,四下里飘散。随处晾晒的衣被、鞋子,随地 堆放的杂物、垃圾,让小街显得越发拥挤不堪了。不过,也因为有了那几家新开张 的小店,一条街还是显出了那么些“红杏出墙”般的时代气息,带着那么一股按捺 不住的生机和活力来。 阿美做起了老板,是真的忙了。那忙的后面压着具体的债务,压着一家三口的 温饱,压着自己全部的希望,是背水一战的感觉了。可是,这忙。跟从前的忙又是 不同的。从前的忙都是忙在里面的,家庭主妇般的忙,现在的忙却有很大一部分是 要忙在外面的,是虚张声势的忙,是迎来送往的忙,是奔波交际的忙。从前只要忙 在手上,现在还要忙在嘴上,脸上,心上。阿美知道,要当好这个老板,就必须把 自己的嘴皮子练薄,脸皮子练厚。还要在自己的头脑里放一把整天都拨拉得噼噼啪 啪的小算盘。哎呀,真是辛苦啊,不过也新鲜,有趣。她发现,许多事情想起来反 而是比做起来要难的,真要做了,其实那难并不似头脑里想象的那般可怕。就说自 己的性格吧,本来是特别怕跟外人应酬的,可是真要应酬起来,硬硬头皮也就顶过 去了,而且越应酬也越自然了。 这店一开张,阿美就明显地瘦了,但瘦得精神,好看。阿美在店里那面刚买来 的一人高的新试衣镜前,将头发抿了又抿,衣摆抻了又抻,扬扬眉,嘴角漾出了一 点笑意来——她也觉出了自己身上那还没有被岁月夺走的美丽和朝气来。 带着这种好心情,阿美热情地招呼着每一位顾客。女装店,来的都是女人,大 多是二三十岁的年轻女人。她们叽叽喳喳,挑三拣四,讨价还价的,试了这件,试 那件,把店里的衣服差不多都试完了,最后还定不下一件来。有时好不容易看上了, 又谈不拢价钱,为了两三块钱的价差,就虎下脸,扬长而去。这些女人挑一件衣服, 比挑一个丈夫还细心,翻来覆去地看,前前后后地照,就算喜欢了,又舍不得花钱。 阿美知道,跟她们打交道。就得有好耐心,就得跟她们不急不躁地慢慢磨,真真假 假地慢慢哄。有时,一天到晚把嘴皮子都磨破了,口水都说干了,也卖不出一件去。 不过,有时也讨巧,碰到三四个爱凑热闹的女孩一起来。一人买了,另外几个架不 住别人劝,也稀里糊涂地跟着一起买,一下子就卖出去三四件衣服。阿美只有从她 们的言谈举止、穿着打扮上,慢慢揣摩着她们的性格爱好,然后再学着不动声色地 投其所好。 这店的生意居然就这么维持了下去,收入竟然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好。阿美一边 在女儿的数学练习本上记着账,一边暗自庆幸,当初自己走这一步险棋是冒险了一 点,但还是走对了,至少比成天趴在缝纫机上当一个小裁缝强多了。这么一想,就 在心里感激着一个人:孙志强。门路都是他给打通的,人都是他给找的,连这工商 执照都是他给办下来的。当然,帮她忙的不止他一个,但他出的力是最大的。唉, 可惜他是个男人,自己一个寡妇也不能跟他走得太近了,真不知道该拿什么去报答 他。 隔壁的潘阿姨自从阿美的服装店开张以后。见到阿美,脸上的肌肉就变得僵硬 起来,但又想保持点笑意,于是表情就很局促,好像脸上的皮肤不够用了,紧巴巴 的感觉。阿美看她那种似笑非笑的样子,虽然心里不舒服,但依然热情地招呼她: “来,来,你来看看,这店里的任何一件衣服,只要你喜欢,我就拿进货价给你, 路费都算我的。我们是隔壁邻居嘛,这点人情我还做得起。”说着,还从货架上挑 了一双长筒丝袜塞到潘阿姨的怀里,说:“天就要热了,这种袜子质量好,穿裙子 最合适了,你先拿着,算我送给你的。”潘阿姨这才笑起来:“阿美,你干吗这么 客气,我的袜子挺多的,不要,不要。”阿美说:“见外了,是不?”潘阿姨这才 高兴地拿着丝袜回家了。 因开了店,大英小英这两姐妹可乐坏了。以前,同学们问她们的母亲是干什么 的,她们总是不爽利地回答:“我妈妈是个裁缝。”好像那是说不出口的事。现在 好了,同学们还没问呢,她们就忍不住四下传播开了:“我们家新近开了一个服装 店,衣服都是从武汉、广州进的,漂亮得不得了,你们去看看呀,把你们的亲戚朋 友也带去看看呀。” 晚上,关了店门,母女三人头对着头,在里屋的方桌上趴着,各写各的。一盏 白炽灯吊在桌子的上方,将三人的影子放大到墙上,清冷寂寞中却也透出了一种胼 手胝足相依为命的温暖来。阿美低着头认真地算账,加减乘除的,终于将自己学过 的那一点儿可怜的本事,吭哧吭哧地全用上了。大英小英在一旁写作业,或者看书, 有时作业写完了,两姐妹还不想睡觉,小英就从外屋取出几件崭新的时装来,套在 身上,又拿出花里胡哨的头巾、围巾什么的,别出心裁地胡乱搭配着,然后摆出各 种姿态和表情,在床上扭来扭去的,装模作样地当模特,让姐姐用手比画出一个照 相机,给她“拍照”。小英有艺术天分,一出手,一扭腰,摆个造型,亮个相的, 都很有些专业演员的味道,把姐姐逗得直拍手。阿美有时也被她们吸引过来。她一 边骂小英是个狐狸精,一边又开玩笑地说:“赶明儿送你去黄梅戏剧团,跟朱阿姨 一起唱戏吧。”小英玩在兴头上,跷着兰花指,扭着小腰道:“谁去那里呀?我呀, 要去也是去东方歌舞团,要当就当像朱明瑛那样又唱又跳的大明星!”“哎哟,给 你根针,你就能当棒槌,给你根杆子,你就能往上爬,我们这样的人家也能出明星 呀?你还是老老实实地把书给我念好,老老实实地考大学吧。”一听这个,两姐妹 就一齐喊起来:“妈,你都快成九斤老太啦,我们的耳朵都磨出老茧啦——” 店算是顺顺当当地开张了,但后续的事情还在那里乱麻一样地堆积着。这就像 生了一个大胖儿子,高兴是高兴,但更是麻烦的开始,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对阿美 来说,当务之急是得尽快找一个信得过的人来做帮手。像她现在这样,一个人既当 老板又当伙计,这种局面无论如何也维持不了多久的。简单地说,每天你总得上几 回厕所吧,你总要到外面办个事吧,你还要出差到外地进点货吧,总不能老板一走, 就关门大吉吧?这些天,阿美要出去办事,都是托住在苏大姐家隔壁的白老太太给 照看一下的。虽说老太太人挺热情,做事也利索,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阿美想 好了,这个帮手应该是个年轻的女孩子,最好是漂亮一点活泼一点的。时装店嘛, 你找个满头白发土里土气的老大娘,不管她多么勤快能干,吃苦耐劳,那还不成了 “挡门神”呀?但阿美还不想从自己的亲戚里找。她的那些亲戚都是郊区的农民, 没见过什么世面,审美观乡里乡气的不说,还都有点斤斤计较的本性,万一为了生 意上的事,伤了彼此的脸面就划不来了。这么一想,好像还真想不到什么既合适又 放心的人了。阿美被这个心事压着,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那一天,孙志强又顺道过来看她。自从阿美的时装屋开张后,孙志强来的次数 比过去多起来。毕竟小店也花了他不少的心血,他没事过来转转看看,也是因为心 里藏着一种无名的牵挂。他一般在店里转一圈,站在门口和阿美聊几句就走。这次 听到阿美要找帮手的事情,他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的妹妹孙志红。 志红在家待业都闷了快一年了。她这人眼高手低的,怕吃苦,又有些草张飞的 性情,做什么事情喜欢图新鲜,不愿意到工厂里做工。如果给阿美做帮手,在她看 来,恐怕倒是件轻松好玩的差事,反正总比闷在家里强。 阿美一听,不禁大声叫好。这真是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呀。她当即催着孙志强 回去快把他的妹妹领来。她急切地说:“她这么个大姑娘,整天闷在家里,没病也 闷出了病,你拉也要把她拉过来呀。再说,她是你妹妹,把店交给她,不就跟交给 自家人一样?”这句话是脱口而出的,可是话一出口,阿美就觉得太唐突了。自家 人?她的脸暗暗地发着烧。孙志强似乎也意识到一点儿什么,他看出了阿美的难为 情,连忙把话题岔开了。 当天晚上,吃过晚饭后,孙家兄妹俩就来了。孙志红和阿美是第一次见面。志 红的一切都可以用一个“大”字来形容,她的性格是大大咧咧的,长得也是大大方 方的,个子大,脸盘大,骨架大,眼睛大,嘴巴大,天生有一种英武的气质,举手 投足,言行举止,都含着一点男子汉的气息,可终归又是个年轻的女孩子,那英武 在她的身上就呈现出一点娇憨和痴莽的神态来。阿美一见到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志红, 立刻就觉出了她与志强身上有某种微妙的相似,这相似仔细一看又不是相似了,而 只是一种同胞血缘的奇妙的关联。阿美当下拉着志红的手,说不出来的亲热。 林雪原这边倒是追得挺紧的,第一次见面后。他就托朱香兰过来打听阿美对自 己的看法。阿美没回绝,只说自己现在正忙着开店的事,和林雪原的事情要先放一 放再说。朱香兰一听就急眼了:“怎么叫‘先放一放’吗?人家哪点不好?哪点配 不上你?你不是看人家对你有意思,就故意端起架子了吧?我可老实告诉你,我老 公说了,单位里还有好多人,都想给他介绍女朋友呢。” “可是,我这一段时间真的挺忙的,都顾不过来了。” 朱香兰想了想说:“那倒也是,开店是大事,耽误不得的。这样吧,等你的店 开张以后,我再让老林来约你。” 朱香兰见阿美没话,乜斜着眼睛,故作神秘地低声说道:“你不是要开店吗? 其实,你也可以让老林先帮帮你的,让他跑跑腿呀,出出力呀,钱不够,还可以找 他借点钱的。现在正是考验他的大好时机了,他能不表现吗?告诉你,他对你的印 象好得不得了,那就让他‘忠不忠,见行动’嘛。男人呀,其实都是贱骨头,你越 让他吃点苦受点罪,他就越看重你!” “哎呀,我和老林才见过一面,根本就没边没影的,怎么好意思让他帮忙呢? 那人家会怎么想我呀?” 朱香兰笑着摇摇头:“你呀,真是封建老顽固。好吧,既然这样,那我就叫他 过一段时间再来联系你吧。但是不管怎么说,我可告诉你,这老林对你来说绝对是 块大肥肉,你别把到嘴的肉给弄丢了。——对了,你开服装店,要不要我帮什么忙 呀?” 阿美也笑起来:“别人不敢劳驾,你呢,还不是现成的资源吗?你就给我做个 义务宣传员吧,把你们剧团里那些大小明星、大小美女们都给我请过来,这可是不 花钱的活广告呀,当然,我也会给你们最优惠的价格的,你看这个主意怎么样?” “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呀。你这店还没开呢,老板的派头就有了,生意 经就唱起来了。这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吗?包在你朱姐的身上了。” 朱香兰从阿美家告辞之后,就颠颠地去了林雪原的办公室,把阿美要开店的事 告诉了他。她看着林雪原急切的样子,就说:“人家对你的印象也不错的。不过, 还是那句老话,好事多磨,我看,你过些日子再去找她吧,别着急,慢慢来,嘿嘿, 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林雪原听了,就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 林雪原在家里熬了一段日子。正巧,这段时间,单位里的事情也多。上面来了 一个新精神,说要结合各单位的实际情况,开展一场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活动。 他是文化局理论科科长,这样的事情,哪能少了他们这些摇笔杆子的人“呐喊助威” 呢?不过,这时的林雪原对一切政治名词都有了一点神经质般的反感了,就像一个 吃了过多油腻的人,一见到油花,就开始恶心。幸亏他那个科室里聚集的都是一帮 能说会写的文化人,反正上面有什么调,他们就跟着唱什么腔,这么多年来,也都 在运动中磨炼成久经考验的“老运动员”了。他把任务分配下去,自己只做些文字 上的删减、润色的工作,像个训练有素的二传手一样,将手下报上来的材料熟练地 整合一下,再报上去,一级应付一级。他想,他再也不会像从前那么傻,犯什么政 治错误了。生活已经让他看清了自己,他根本上就是一介文弱书生,对于政治,他 惹不起,躲得起。 现在,他每天晚上看书的时候,一个女人温和的笑脸就会在书页中慢慢地浮出 来。乍一看,她是陌生的,陌生得好像刚刚从故事里、书中走出来似的,可是定定 眼再看,她又是那么的熟悉,熟悉得好像他上辈子就认识她一样。她已经不再年轻 了,像是一匹压在箱底下有些年头的丝绸,翻出来的时候,有些褶皱了,颜色也褪 了一些,可是那依然还是丝绸啊,丝绸的柔,丝绸的滑,丝绸的轻,丝绸的美。又 因为沉淀了岁月,更显出一种家常的亲近的面貌来。这个女人是谁呢?哦,小街西 施——小街上的那个西施呢。他应该尽快走进她的生活。他已经浪费了多少年华啊, 他不能再浪费了。不管怎样,他是男人,他应该主动出击的。 终于,在一个春风荡漾的晚上,他鼓足勇气,来到了小街,来到了“阿美时装 屋”的门前。工农街像一只巨大的杂乱的蜂巢,从各家各户传出了昏黄的灯光和吵 嚷的嗡嗡声。那每一盏灯下,都蕴藏着一段人世的悲欢吧?当林雪原看到阿美门楣 上那几个艺术体的大字时,不知为什么,眼睛突然潮热了一下。 阿美还没关店门,正在一块熨衣板上熨衣服,突然见一个男人在门口东张西望 的,就热情地出门招呼:“同志——”话还没说完,就愣住了。 “你忙你的。听说你的店开张了,我正好路过这里,就顺便过来看看。”林雪 原竭力显出随意的样子来,可是他的神情还是有点羞涩的。 阿美没想到林雪原会不请自到。她的脸上布满了红云。她在心里盘算着,该不 该留他坐一会儿呢? 就在这时,小英从里屋出来了。她朝林雪原狠狠地瞟了一眼:“叔叔,这里卖 的都是女装,你也是来买衣服的吗?” 阿美只得笑着介绍,这是自己的小女儿,小英,她还有个双胞胎的姐姐大英, 正在里屋做作业。她正说着,大英听到外面的说话声,也出来了,阿美说,这就是 大英。转过头,她又向自己的两个女儿介绍,这个叔叔是妈妈的朋友,不是来买衣 服的,只是顺道过来随便看看的。 “哦,这就是那对大名鼎鼎的姊妹花呀?你们两人怎么长得这么像呢?你们到 底哪个是姐姐,哪个是妹妹?”林雪原见到大英小英,眼睛里冒出了欣喜的亮光, 情不自禁地想上前摸摸她们的脑袋。 对于这样的问话,大英小英早就习以为常了。她们退后几步,躲掉林雪原的手, 矜持地朝他上下打量了几下,不冷不热地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一句话也没 说,就一前一后地昂着头进了里屋。阿美见此,只好带着歉意说,小孩子,不懂礼 貌的。 林雪原笑了:“小姑娘嘛,没事的,没事的。” 阿美一直顾虑着,并没有把林雪原让进里屋去坐一下。林雪原就只好在店里站 着和阿美搭讪。这时,有几个路过的姑娘,看到这家新开张的服装店,叽叽喳喳地 拥了进来。阿美只好冲林雪原抱歉地笑笑,丢下他,热情地跟在那帮姑娘的后面招 呼着。林雪原见此,只得告辞了。等他一走,大英小英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妈 妈,刚才来的那个叔叔到底是谁呀?” 阿美故作轻描淡写地说:“他是朱香兰阿姨的朋友,是朱阿姨介绍我们认识的。” “他又不买衣服,那他来店里干什么?”两个小姑娘紧紧追问。 “新开的店,人家随便逛逛,难道不许吗?” “他是干什么的呀?” “人家是机关干部,正儿八经的知识分子,怎么啦?瞧你们今天表现得一点儿 都没礼貌!”阿美准备趁机教育她们一番。 “他这么晚还来打搅我们,再说我们又不认识他,干吗要对他礼貌呀?” “咦,小英,你怎么能这么说话?真是越大越不懂事了。” “反正,我不喜欢这个叔叔。所有的叔叔我都不喜欢。” “你,你——” 大英见母亲瞪着眼,伸手要敲小英的脑袋,忙笑着转了个弯:“孙志强叔叔我 们就喜欢。” “那又为什么?” “他帮我们家干活呀。” 阿美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大人的事情,你们懂什么?!”嘴里这么说,心 里却想,两个孩子真的一天天地长大了,什么事情能瞒得住她们呢?又能瞒多久呢? 她们是多么聪明多么敏感的两个女孩子呀,也许,她们已经懂得不少了。这么一想, 心里就感到一阵莫名的发紧。 过了几天,林雪原又来了。那时孙志红正在店里帮一个女孩试衣服。林雪原就 把阿美叫到门口,往她的手上塞了一封信,一句话没说就走了。阿美被他的举动弄 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她看了看那个没写任何字的信封,赶紧回到里屋,关好门,满 心狐疑地拆开来。 那是一张折成了燕子翅膀样的白色的信纸。阿美轻轻地打开来,只见里面包着 一张粉红色的电影票,纸上用黑色的钢笔写着一首诗——……我的心在狂喜中跳跃, 心中的一切又重新苏醒,有了倾心的人,有了诗的灵感,有了生命,有了眼泪,也 有了爱情。 信的最后,林雪原写了这样几行小字:“阿美,这是俄国大诗人普希金写的一 首著名的诗《致凯西》,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因为它就是我心里想要对你说的那些 话。但愿你能喜欢。雪原” 阿美读了一遍又一遍,傻子一样。这是她平生收到的第一封信。一封明明白白 写着“爱情”这两个字的信。这就像一枚突如其来又威力无比的炸弹,把阿美彻底 地震晕过去了。一时间,阿美的世界发生了一次大爆炸,天翻地覆,身心俱裂。爱 ——情,这两个字她是认得的,可是在她的经历中,还没有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把 它们写下来,甚至都没有人把这两个字连成一个词。爱情,这个词,让这封信变得 多么羞耻!在她知道的那些宣传、教育,还有听到的那些议论里,爱情,它不是一 种资产阶级的腐朽思想吗?它不是男女间最见不得人的勾当吗?她从一个少女长成 一个妻子了,然后又做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把这个词明明 白白地写下来,送给她。想想看嘛,她的生活里都是那些柴米油盐的东西,她眼见 的都是小街上锅碗瓢盆式的灰扑扑乱糟糟的场景,男人和女人之间司空见惯的那些 嬉笑,争吵,抱怨,哕唆。最甜蜜的时候,就是妻子往丈夫的碗里夹一块自己舍不 得吃的红烧肉,丈夫在黑夜里汗流浃背地在妻子的身上卖力地劳作。家家户户都一 样的。太多的琐碎和烦恼,也有小小的欢喜。过日子嘛,跟爱情是不搭界的。是的, 爱情这个词,不是水,喝不得,不是饭,吃不了,可是,这个词,一定跟别的词有 什么不同。这个词一定是带有魔鬼般能量的词。这个词是可以让人爆炸让人飞离地 面的词。当然,这个词,也一定是世界上最羞耻最可怕的词。是啊,“有了生命”, 这是可以的,“有了眼泪”,这也是可以的,可是“有了爱情”,这是什么意思呀? 简直太肉麻了,太大胆了,太无法无天了!爱情?他说出这个词儿,到底是想干什 么呢?天哪,爱情,爱情——她的头脑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处在一片空白中。不知过 了多久,她才意识到自己还在手指哆嗦着握着那封信,还在看着那些整齐漂亮的钢 笔字。 阿美神思恍惚地跌坐在床上。她的脸烧得绯红。她的心跳得一会儿过速,一会 儿过缓。她按住自己的胸口,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现在,腿,还长在自己的身上, 可是心,却不知跳到了哪里。她起身,抿抿头发,下意识地从桌子上移过一面小镜 子。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像是不认识了一样。那个女人的眼睛是如此清亮,比水洗 过的蓝天还要清亮。她的脸颊像火烧云似的变得红彤彤的。那个女人不是工农街的 阿美,那是另一个女人,一个被奇异的光芒笼罩的女人。 阿美后来意识到,很多事情的发生,其实并不是按照自己事先预料的那样发展 的。就像自己和林雪原的事,她一直从心里暗暗地抗拒着他,一直抱着“拖一拖” 的想法,可是,当事情真的来临的时候,实际上,又是完全不听自己使唤的。想一 想,也许,一切的变化,都来源于自己生平收到的这第一封信,一封写着“爱情” 这个词的信吧。是啊,这恐怕就是一个知识分子的本事了。纵然他一无所长,可是 他有化腐朽为神奇、化平凡为动人、化丑事为美事的那一支笔啊。难怪古书里写的 都是才子佳人的故事呢。那才子在别人看来,也许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也许身无 分文,穷酸迂阔,也许风流不羁,拈花惹草,可是就算有一千条缺点,但他毕竟有 才啊。才华,虽然它看不见也摸不着,虽然它说不清也道不明,可是它又是一个多 么让人怜惜让人感动让人叹服的东西啊。就凭这一条优点,一个才子往往就能把一 个佳人哄得晕头转向,痴情一生,甚至舍命相伴了。——书上写的,戏台上唱的, 不都是这样的才子佳人的故事吗? 去电影院之前的那些时间,阿美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店里的生意,和孙志红有口 无心地聊着闲话,可是她心里想的却全是那封信,那些像春天的柳叶一样美丽的字, 那些简简单单又匪夷所思的诗句。志红是个粗心的人,并没有看出阿美的心神不定。 这么一段日子下来,志红不仅跟阿美混熟了,也跟工农街上不少的大人小孩都混熟 了。店里不忙的时候,她就跟阿美打声招呼,到外面转转看看,跟这个人闲谈几句, 跟那个人开几句玩笑。她是“自来熟”的性格,跟人一聊就聊得近乎。大家也都喜 欢这个假小子一样的开朗女孩。小街的一切在志红的眼里都是亲近的,而且是热闹 的。她原本就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在家里闷得太久了,现在一来到这条鸡犬相闻 的小街,简直有了翻身解放、放虎归山的感觉。她跟“兵哥”也混熟了,经常到他 的店里打游戏机玩。“兵哥”第一眼见到志红,看她穿着一件紧身套头的毛巾衫, 一条弹力裤像裹粽子一样紧紧地裹在身上,露出前突后翘的丰满的身材,好像要把 衣服上的线都撑开一样。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高高大大的她。她的神态是“史湘云” 那种类型的,弯腰系鞋带的时候,勾着背,上衣一下子缩到背上,露出一大截白肉, 而她还是一副浑然不知的样子。她玩游戏的时候,嘴里喜欢喊,妈的妈的,快,快 呀,急的时候还跺脚。他在暗中看着,越看就越喜欢她,对她简直有点一见如故、 一见钟情的感觉了。“兵哥”是个爽快人,对志红的好感立刻就表现了出来。她来 玩,他不仅不收她一分钱,还把她看成大驾光临的公主似的,殷勤得恨不能给她擦 鞋提包了。他手下那些人,见自己的老板这样,自然也对志红如众星捧月一般。志 红玩得痛快了,三天两头就往“兵哥”的游戏厅跑。阿美见了,怕志红吃亏上当, 忍不住把“兵哥”的老底揭给志红听,让她提防一点。志红则嬉皮笑脸地说,阿美 姐,你放心吧,我一看到“兵哥”那个大光头就知道了,我就是去玩玩,不会出事 的。毕竟不是自己的女儿,阿美虽然不喜欢志红跟“兵哥”打得火热,但也不能管 得太死。 看电影的那晚,林雪原穿了一套浅灰色的中山装,剪了头发,刮了胡子,早早 来到了电影院,等着。时间一分一秒都变成了煎熬。电影快要开演了,阿美还没来, 他不停地抬手看表,浑身上下已经浸满了热汗。就在开演前的最后一刻。阿美终于 出现在入口处。林雪原悬在半空的一块巨石总算平安地落下了,他长长地吐出一口 气,几乎要喊出声来。他看着阿美有些害羞地低着头找座位,生怕被什么熟人认出 来似的,就克制着,没有和她打招呼。好在她到底走过来了,看到他了,看到了自 己的座位了。就在这时,灯光熄了,阿美摸着黑,在林雪原的身边坐下来。 电影的女主角是一个叫“龚雪”的明星扮演的。她是当时最美最红的一个女明 星。林雪原看过她演的其他电影,他一直对这个女演员充满好感,现在才陡然发觉, 这个美丽又娴静的女人居然跟阿美有几分相似,不仅长得像,连气质也像。林雪原 看着银幕上的龚雪,心里一片春意融融的。他忍不住附在阿美的耳边轻轻地说: “这个人。长得真像你!”阿美心里虽甜,嘴里却说:“你乱说什么呀?”其实, 她也看出了自己与这个女明星某种相像的地方。当电影上的女主角,终于克服一切 障碍,悲喜交加地投向男主人公的怀抱时,煽情的音乐如泣如诉地回旋着。银幕下 的两个男女也激动得湿了眼角。他们入戏了,把自己幻化成男女主人公了。林雪原 伸出手去,紧紧地握住了阿美搭在坐椅上的手。一股类似于激情和温情的东西,洪 水般地漫过来,把他们两人都淹没了。 就在这时,剧场的灯光骤然亮了,银幕上的爱情找到了归宿,电影在美好中收 场。可是银幕下的两个人都有猝不及防、意犹未尽的感觉。阿美连忙从林雪原的手 掌里,抽回自己的手来。黑暗重又被一种平白的灯光所打破,音乐戛然而止,人群 嘈杂的说话声重又像灰尘那样地在身边扬起来。林雪原和阿美无奈地从座位上起了 身,互相对看了一眼,彼此都有点中途被打断的扫兴。是的,那么一口气,一口浪 漫的气,经过长时间的酝酿,聚集,已经呼之欲出了,可是恰恰在这时,电影就结 束了。电影是一种此处无声胜有声的结尾,可银幕下的一对男女,在剧场苍白的灯 光下,还原成了现实中的人,心潮仍在激荡着,可是,毕竟,人,还是回来了,回 到了这个纤毫毕见、平平板板的现实中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