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地下室在二层小楼院子的一角,鞠老二一进院,就兔子似的从洞口跳了进去。 脸贴到凉渗渗泥墙上的刹那,鞠老二用手狠撮了几下斜眼儿,之后依着墙,呼哧呼 哧大喘气。进了地下室,空气就不再流通,生土的气味就闷罐子似的闷住鼻孔,鞠 老二只有仰起脖子,张开嘴巴。事情总是有些古怪,鞠老二敲开门,恨不能一头攮 进地下室,可是一旦进了地下室,又像圈进笼里的困兽,那么希望爬出去,因为现 在,在觉得别人眼里的自个儿就是一个贼的时候,三尺深的地窖无疑就是人间地狱。 关键是,在没丢东西之前,大娘儿们拾掇完家什就坐天窗外面和他们拉呱,他因为 惦着和她说话,不时地上来下去,她那破锣样的嗓音灌进天窗,风一样让他舒坦。 鞠老二瘫软地偎着墙,眼巴巴望着天窗。所谓天窗,就是一个洞的洞口,一尺 半见方,也是他尊重了主人的意见故意弄小,大娘儿们说,“恁大哥不让把进口挖 大”。恁大哥有的是本事,家里的存货成箱成笼,为什么不让把进口挖大,想不明 白。鞠老二当然不可能明白,他要是明白他就是“恁大哥”而不是他了,他要成了 “恁大哥”就不用给恁大哥当牛作马出苦力了。这么想,并不是说他给人出力有多 么冤屈,不过是有些看不惯孔兴洋而已——大娘儿们家的恁大哥叫孔兴洋,比他只 大五六岁,十几岁跟着舅舅出去学徒,两年不到就出息成远近知名的修车手,从修 拖拉机开始,一直修到大解放,130 ,各种轿车,一直到眼下开了修车工厂赚了大 钱。他看不惯的不是他有多出息,赚了多少钱,日子过得多么阔绰,而是他走路转 头那副牛烘烘的派头。他打一小就不像个庄稼人,看人就冷冰冰的,从不跟放牛小 子打咧咧。鞠老二看不惯,就是看不惯他那派头,那看人冷冰冰的眼神。说来更是 古怪,他那么看不惯孔兴洋,背后骂人家耍牛皮,可要是孔兴洋站在他身边看他干 活,不知怎么血管顿时就活跃起来,浑身顿时就有使不完的劲儿。那奇妙的感觉, 就像有电一样的东西从对方身上放出来,经过汗毛孔钻到他的血管里。你不来干活, 永远不会知道这种感觉,就像你不进孔家的门,永远不会知道总是吵吵八哗的大娘 儿们回到家里还会细声细语一样。其实孔兴洋进家,和在外面并没什么两样,目光 照旧是冷冰冰的,手叉在腰上,腆着肚子大板儿先生似的这里看看那里转转,让你 见了恨不能从后边拍他一锨。据说当厂长之后,他在厂子里就是这样,工人们没一 个不怕他。可他鞠老二不怕,他不挣他的钱!他纯属帮忙!这也正是他牛气的地方, 他不但不怕,越是被他看,越是觉得舒坦,越是有一种上了舞台表演的感觉,手里 的活越玩得漂亮。想想看,他是远近知名的修车能手,大厂长,他能把坏得不能动 的车修得满街跑,却不会垒墙,这么一个人站在你旁边看你,牛烘烘的应该是谁! 也许,正是牛烘烘的孔兴洋带来的这份舒坦,让鞠老二一听大娘儿们喊就浑身 打战,让他多年来宁肯不要钱也要来当牛作马出苦力。也就是说,大娘儿们下颏释 放的那股东西,大娘儿们像只小猫时带来的那份感觉,根儿都在她身后的这个男人 身上,就像木偶戏里那个耍木偶的,是她身后有一个牛烘烘的男人,她的看重,才 像在憋闷的地下室里开了天窗一样,让他感到沉闷的生活通了一口气,谁知道呢? 反正,只要平时威风八面的孔兴洋站在旁边,他就觉得威风的不是对方而是自 个儿!在这一点上,小久子就不行,这个窝囊废最怕的事就是孔兴洋都下班了,他 们还没撤退,一到那时他就慌了手脚连家什都不会使了,不是碰这就是碰那。 正这么想着,扑哧一声,一个软塌塌的东西从天窗掉下来,是小久子。鞠老二 终于等来了小久子!胸脯里的兔子再次蹦了起来。他不知道自个儿是在等小久子, 当生土味里弄进一股灶坑的烟灰味,当胸脯里的兔子再次蹦起来,鞠老二明白接下 来要干什么了。小久子的身上永远有股灶坑的烟灰味,仿佛他每天都从烟道里爬出 来。他最不爱闻这股烟道味儿了,它总能叫他想起家里的疯老婆和两个苦命儿子, 为这,他出来干活总要换上专用来干活穿的工作服。然而现在,这股味道让他想起 的不是自个儿的老婆和儿子,而是小久子的家,小久子的妈,因为它是长期没人洗 衣裳的铁证。 鞠老二没有马上靠近小久子。要是在他的逼迫下,他承认了自个儿是贼,从此 臭名远扬,他就永远找不到对象了,就得永远伺候他的瘫妈,衣裳就永远没人洗了。 鞠老二在土墙上慢慢站直,因为身体里的反应和脑袋里的反应不那么一致,他的眼 神虚一阵实一阵,但这只是几秒钟的工夫,没有多久,鞠老二就想开了:找不到对 象活该,谁叫他当贼。当小久子拿起镐头,准备像以往那样往土里刨的时候,积蓄 一早上的力气突然爆发,鞠老二从后边一把将小久子摁趴到泥土里。 之所以这么断定就是小久子干的而不是别人,是鞠老二掌握第一手材料。有一 回,为了不让小久子在孔兴洋面前紧张,鞠老二跟他说,孔兴洋没什么了不起,一 个修车抹油的,和他抹泥垒砖的没什么两样,不过是有两个臭钱。可是想不到的是, 这句话激怒了小久予,很少说话的他顿时涨红了脸,支支吾吾说:不,他就是了不 起,俺觉得他最了不起啦,他看电视都和别人看的不一样,你不知道俺最愿意干什 么?干什么?俺最愿意在他看不见俺的时候看他,有些夜里走得晚,你上厕所抽烟, 俺就趴在窗上看他,他从来不看电视剧,净看中央大干部开会,看中国人和外国人 打球。一句言不由衷的话,会汤汤水水挂出憋在小久子肚子里这么多话,当时,鞠 老二除了觉得小久子更加窝囊,没留任何痕迹。稀罕人家,却不敢靠近,却还要躲 起来看,不是窝囊废是什么!可是老孔家进了贼之后,鞠老二被敲了一棒子似的突 然猛醒,小久子绝不是窝囊废,他趴人窗户是在为自个儿当贼摸路探底。 今儿个,你要是还不承认俺就干死你!鞠老二说。鞠老二语气很重,恶狠狠的。 他不过是吓唬小久子,干死他自个儿也完了,扔了疯老婆不算什么,扔了两个孩子 他可不忍心,他的大儿子像妈,傻,扔了就扔了,二儿子却不能扔,二儿子精神头 十足,也许叫头一个傻儿子闹的,他格外心疼老二,叫老婆炖菜多放油,都是为了 他。再说,他从来没想过死,他逼小久子认罪,不是为了死而是为了体面地活,为 了让他那不傻的二儿子将来也能体面地活。想到二儿子,鞠老二摁小久子的手力开 始加重,要是小久子死不承认,他就得背一辈子的骂名,讨了个傻老婆,生了个傻 儿子,再背个偷东西的骂名,让他的后人还怎么活。 像以往几天一样,小久子没有丝毫反应,完全一副干死就干死的样子,他甚至 用力把头往地里头拱。这时,一个一直以来藏在鞠老二心里的念头猛兽似的跳了出 来,使他既兴奋又害怕。兴奋的是他终于可以扒光别人的衣裳了,虽然在黑洞洞的 地下室里,不比他老婆在大街上那么招人眼目,虽然小久子是男的不是女的,但出 出气总还是爽快的;害怕的当然是小久子露出那可怜玩意儿,他不知道他看到后会 不会心慈手软。然而这时,小久子仿佛窥见了鞠老二的想法,头开始动弹,嘴里发 出呜噜呜噜的声音。这让鞠老二眼睛顿时一亮,猛一用力,翻地瓜干似的把小久子 干瘦的身体翻过来,让他仰面朝上。隔着很近的距离,鞠老二说,你承认啦?!是 你干的?! 小久子鼻尖上沾了一块烂泥,扁豆似的小眼睛在泥土上方闪了一下就不再闪了, 像灭掉的烟头。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但是寂灭的眼神已经 把某种态度表了出来。鞠老二慢慢松开手,在半空伸展着他由于用力过猛而有些发 僵的手指,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既为阻止了刚才的念头,又为逼出了想要的结果。 他一字一顿地说,走,咱现在就上去,咱告诉大娘儿们事儿是你干的,只要弄清了, 咱俩一块滚蛋。 像先前吓唬小久子一样,这也是一句假话,小久子认罪,滚蛋的是小久子,跟 他鞠老二没什么关系,再说地下室没挖完,大娘儿们不会让他走。不过他也做好了 准备,只要澄清事实,不背黑锅,走就走。小久子坐起来,小小的鼻子像一只垂死 的鸟趴在他苍白的脸上,他直盯盯看了一会儿鞠老二,仿佛在做某种告别,之后慢 慢站起,抬起腿,踩着泥墙上的一个凹兜往上爬。这是他们每天往洞外爬时必有的 动作,地上有把木梯,但不送土时,他们从不用它。在这方面小久子可是比鞠老二 灵敏多了,然而小久子的脚刚刚悬空,鞠老二的两只手就铁环似的套住他的脚,一 股反作用力使他一下子又摔进泥坑里。 小久子愣怔半天,不解地看着鞠老二,那样子仿佛看到日头从西边出来。鞠老 二不看小久子,而是看着头上的天窗,从兜里掏出一支烟。烟圈漫过窗口,贴着墙 壁蛇一样钻出去的时候,鞠老二压低声音说,你为什么要偷老孔家,俺想知道你是 为什么,你说你经常趴窗看,是不是早就打定了主意。 小久子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睛盯住湿乎乎的泥墙,好像答案都在墙里。老 孔家虽然不给咱钱,可待咱像个人,孔兴洋牛烘烘,对谁都牛,不是对咱!还不是 因为他牛,咱才跟着牛,俺不明白你干这种傻事究竟图什么!说着说着,鞠老二的 声音有些开岔,是压低了之后走了另一条道的开岔。小久子依然坐在那,一动不动, 眼睛盯着湿乎乎的墙壁。鞠老二顿时有些恼了,掐了烟,朝泥墙上吐一口痰之后, 蓦地哈下腰,揪住小久子肩上的衣裳,提一只公鸡似的将小久子提起,大声喊道: 你这个驴熊你根本不窝囊你倒是说话呀! 因为衣领兜到脖子上,小久子只有仰着脸,鼻孔和眼睛都冲着亮锃锃的天窗。 但是鞠老二没有动手,他用愤怒的目光狠狠剜了一下小久子,又泄气似的把他松开 了,自言自语似的说,都是你自找,俺管这些鸟事! 和小久子一样,鞠老二实惠惠坐到泥地上,再也不动了。不但不动了,连话也 懒得说的样子。鞠老二不说话,是觉得自个不必再说什么,小久子既然不想告诉他 为什么偷东西,那就只有自个爬上去认罪,只要他认罪,早爬一会儿晚爬一会儿没 什么两样。 鞠老二又点着一支烟,憋足了劲儿吸了两下。上老孔家于活还有这个好处,可 以可劲地抽烟,大娘儿们一条一条地买从不计较。上老孔家干活的好处,其实是许 多好处加起来的好处,他不明白小久子怎么就不念记这好处,就算他不抽烟,就算 他不觉得大娘儿们的下颚里有股劲,就算他不愿意孔兴洋站在旁边看他干活,年头 岁尾,总还有人送两箱啤酒两篓橘子,大卡车轰隆轰隆站在你家门口往下搬,你不 觉得展扬?!老妈有病你出不了民工,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再说,没有老孔家看起 你,谁还看起你,倒是村里人有闲话,说卖苦力给人当牛作马不值,可是什么值? 天天在家蹲草垛头就值?力气和电一样,根本攒不住,有了就得用,不用白不用。 何况你用它还换来人家看得起你!人家看起你,那就是你身上的电发了光,照了亮, 你的日子就开了一道天窗。这么想着,鞠老二憋在肚子里的气又粗了起来,扫一眼 小久子被黄泥染透了的胶鞋,恨恨地想你怎么就能爬进人家窗户。 少许,染透了黄泥的胶鞋动弹起来,小久子欠起身子,一点点站直,当他站直, 和鞠老二形成了一个俯视的角度,他终于开始说话。他说俺,俺没偷,俺根本没偷。 他的声音相当含混,要是不用心听你很难听清。但鞠老二听清了,地下室太静了, 再说鞠老二一直在等待着。这是几天来小久子说的唯——句话,他嘴唇里突然有了 声音的时候,鞠老二还认为是另一种声音,是他终于坦白,因为刚才他眼神寂灭的 样子已经是在坦白。就像一个等待猎物的猎手在意想不到的方向上发现目标,鞠老 二噌的一声蹿起来,不假思索就把两只大手卡到小久子脖子上,你敢说没偷,你没 偷凭什么趴人家窗户,你没偷说话怎么一点都不硬气。 小久子耸着肩膀,用力挣扎着,那张瓜瓤一样的小脸在黑暗的光线下,不住地 扇动,没一会儿,眼神就再一次寂灭下来了。鞠老二松开手,从鼻孔里长出一口气, 似乎再次寂灭的眼神就是他最想要的猎物。 僵僵地站着,小久子就像一根废弃的木桩。他身体像根木桩,眼角却有一线光 亮在亮盈盈地闪烁。不久,木桩开始活动,他把住洞口的泥沿,一只脚再次攀上那 个凹兜,一用力,两只脚立即就悬了起来。这次,鞠老二没有掼给他反作用力,相 反,在小久子双脚离地的时候,一股强有力的东西狠狠掼在鞠老二心瓣上,让他心 口顿时木胀胀地疼起来。 鞠老二不知道自个儿怎么了。伫立一会儿之后,突然伸出两只手,握住小久子 悬在半空的两只脚踝骨。他握住小久子脚踝骨,完全是下意识,因为他根本不知道 自个儿要干什么。 没有抓牢的小久子自然一秃噜就从泥沿上跌下来,然而奇怪的是,小久子从泥 沿上跌下来,就再也不是小久子,而是一只气急败坏的狼。仿佛在他脑袋蹿出洞口 的一刹,接通了什么魔法。他摸起身边的铁锨,狠丢丢一下就拍到鞠老二肩上,随 后,拳头也抡在半空,要不是鞠老二躲得急,捅到眼球上都是有可能的。 最初一瞬,鞠老二有些回不过劲儿,他拽住他的脚踝,是他的离走让他心里某 个地方木胀胀地疼,他并不想干什么,但显然小久子误解了他,以为他还想像先前 那样搓弄他,或是卡他脖子问他为什么偷东西。肩膀一阵麻疼之后,鞠老二开始明 白了,警觉地朝后躲闪。 有了刚才心里的疼,他根本不想伤害小久子,他虽然不知道自个儿为什么要拽 他下来,但他知道他绝不是想伤害他,绝不是!可是鞠老二越是躲闪,小久子越是 起劲,握住铁锨的手青筋暴突,两只扁豆眼直冒火花。鞠老二从没见到小久子如此 凶恶的样子,他也从没见过他如此力大如牛,逼过来的拿着铁锨的手稳如泰山。为 了反抗,为了有力而成功的反抗,鞠老二一咬牙,使出全身的力气,猛地握住锨把, 之后猛一甩手,将逼过来的利刃掼了回去。 然而就在这一瞬,锨把的另一端朝他胸口掼来,鞠老二试图往右躲,谁知,他 刚躲开,锨把又长了眼似的倾了过去,两秒钟不到,鞠老二就觉得自己的腿软了下 来。 鞠老二大脑一片空白,他先是木僵僵地站着,之后一程程往下萎,当萎到地面 的时候,突然昕到一声喊叫:鞠老二你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啊——鞠老二盯着小久 子,有一串串火星往他的上眼皮里飞,飞到再也飞不动时,他气息虚弱地说:你为 什么要偷东西,你不偷多好! 俺没偷,俺根本没偷啊,你为什么赖俺啊。小久子的声音也有些开岔,是在哭 韵里开得岔。 刚才还承认是你偷的。鞠老二的身子一点点倒下去,声音越来越小。 俺没偷,都是你逼俺。 你这个窝囊废,你半夜趴人家窗户,不逼你逼谁? 说完这句话,鞠老二声息全无,透着亮光的天窗仿佛无数片金叶,在他的眼里 飘起来。这时,只听小久子突然一声狂叫,像一个急着咬人的狗,俺崇拜孔兴洋, 俺这辈子最崇拜的人就是孔兴洋,你不知道俺多想像他那样活着——你不知道—— 伴着小久子的叫声,金叶仍然在鞠老二的眼睛里飘,飘,不久,就凝在天窗外边的 蓝天上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