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光从天窗追进来,把鞠老二的脸映得煞白,死人一样。鞠老二已经是个死人了, 就在刚才,他一程程往下萎的时候,小久子还因为害怕,直声地叫着,可是现在, 鞠老二真的死了,气儿都断了,小久子居然没了感觉,一点都不害怕了,仿佛鞠老 二仅仅是累了,睡一小会儿。前几天,在地下室挖出一方空间的时候,每到中午, 鞠老二都这么躺一小会儿,半睁着眼睛对着天窗,醉酒似的迷迷瞪瞪。每当那时, 小久子也要仰起脸去看天窗,还别说,看着看着,他也上了瘾,也喜欢在午休的时 候往外看,因为他发现,天窗镶嵌在漆黑的洞口外面,如同梦境。说是梦,不是说 那里有多亮,而是在那瓦蓝锃亮的世界里,小久子矮小的身躯会突然变大,大到孔 兴洋那么大,会像孔兴洋那样大老板先生似的抱着膀在院子里晃。他甚至都能看到 自个牛烘烘的表情。他从来不知道鞠老二从天窗里看到了什么,小久子只知道,他 看到的自个儿不是自个儿,而是孔兴洋,他牛烘烘地站在院子里,相当威风。 小久子待在那,看着鞠老二煞白的脸,张着瞳孔的眼。他的眼睫毛鱼刺一样, 硬撅撅翘着,罩住眼球。它罩住眼球,却没有罩住瞳孔里射出的光,那光锥子似的 又尖又直。那光本是冲着天窗,可不知为什么,当小久子呆呆的目光移向它,它竟 直直地射向小久子。这时,小久子眼睛突然瞪大,腾一声站起,一个碰到障碍物的 壁虎似的迅速后退,把身子紧紧箍到墙上。和墙箍成一体时,他觉得有一双手勒住 喉口,让他愈来愈透不过气。 鞠老二死了,鞠老二是被他弄死的,他怎么就能弄死鞠老二?害怕就是从这一 刻开始的,小久子瑟缩起来,牙帮像筛筛子,后背一阵阵发冷。不光后背发冷,还 觉得有一个针一样尖锐的东西扎进小便,使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疼从下往上涌来, 还连带了别一样的疼,就是几天来鞠老二认定东西是他偷的,一遍遍拿眼神逼他, 抓他的衣领折磨他,卡住脖子揉搓他时的疼。两种疼纠缠一起,小久子顿时清醒: 自个儿闯了大祸,杀死了鞠老二!自个儿在反抗鞠老二时失了手! 失手,这一事实一点也不能减轻他的害怕,一点也不能减轻他的疼,因为他再 窝囊,也明白这样的道理,杀人偿命。村里龙兴虎眼的虎爪子,就是在矿山干活失 手弄死矿长,判了死刑。他不想出去干活,却因为家里有个瘫妈,可主要还是害怕, 一个谁也不敢惹的人都被人欺负了,他一个窝囊废怎么能逃脱!不幸的是,他不想 被外人欺负,却被鞠老二欺负,他不想死在鞠老二手下,最后却死在了自个儿手下。 触到这一事实,小久子箍在墙上的身体就像一只脱了核的枣皮,一程程萎到地面。 鞠老二萎到地面,不一会儿就断了气,他不但没断气,气还在他胸腔里猛烈地抖, 还抖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此时此刻,当清醒地知道自己杀了人,他多想像鞠老二那样在不知不觉中断了 气啊! 小久子哭出了声,那声音在地下室回荡,粗咧咧像打碎了瓦块。不知哭了多久, 小久子离开墙根儿,往鞠老二身边凑了凑,伸手抹上鞠老二一直睁着的眼皮,仿佛 粗咧咧的哭声给自个儿壮了胆。其实不是,是他越哭越对鞠老二有了气,要不是鞠 老二不相信他,要不是鞠老二逼他,怎么至于弄到这步田地。老孔家丢了东西,他 也怀疑过鞠老二,可是他就从没想过折磨他,倒是他没有折磨人的气量,不是条汉 子,可你鞠老二有气量也不能凭空赖人,不能欺负老实人。跟你多少年,间食的一 条肉肠都要缺给你一半,你怎么就这么不相信人!越想越气时,小久子止住哭声, 狠狠地戳了一下鞠老二,随后,慢慢蹲起来,再次凑近鞠老二那张蜡黄的脸,咬牙 切齿说:看谁窝囊,你不窝囊还死在俺手里! 本是因为杀了人才害怕的,本是因为害怕才哭出声来,可是小久子哭着哭着, 居然哭出了另一种心情:冤屈,愤怒,自信。自个儿杀了人,自个儿一个瘦小的窝 囊废居然还能杀人!小久子抹了一把眼泪,盯了一眼死狗一样蜷在墙角的鞠老二, 慢慢站起来,在一点点离开地面的时候,他觉得有一种陌生的、从没经历过的东西 从脊椎骨灌进来。它不尖锐,它一点都没让他疼;它不让他疼,却相当有力量,因 为他的腰杆一下子直起来硬起来了。 小久子腰杆硬起来,看都没看鞠老二,就攀着泥沿往上爬。他想去自首,去告 诉大娘儿们人是他杀的,他好汉做事好汉当。其实,他一直是一条好汉,在鞠老二 一天天逼他的时候,在鞠老二想尽一切办法折磨他的时候,他虽不说话也不还手, 可他从没屈服过。他不说话不还手,确是他胆小怕事没有气量,怕惹恼了鞠老二。 可对他来说,默不作声就是最大的气量。刚才,要不是他觉得鞠老二误解了他,以 为他要招供,他也不会吭声。他到底没沉住气,刺激了鞠老二,后悔死了,再次往 上爬,是他的脖子太难受,想上去透透气。谁知,鞠老二把他从半空拽下来,真正 地成全了他。鞠老二把他从半空拉下来,还想怎么折磨他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是 鞠老二让他变成了杀人犯,变成一条真正的好汉。要是他能大胆地去自首,那他就 是一个更了不起的好汉了。可是脑袋刚刚弹出地下室的天窗,小久子立即缩回身, 咚一声跳回原地。他闻到了一股味,一股瓦斯味。这味道告诉他,再坚持一会儿, 就到吃饭的时候了。 大娘儿们做饭不烧大锅,用瓦斯,大娘儿们给他们的晌饭一向早,因为头晌没 有间食。这是歇马山庄的习惯,早饭不讲究,晌饭所以来得早。其实晌饭也不是饭, 仅仅是两个面包一根肉肠,但在他和鞠老二看来,比家里的饭好吃一百倍。 小久子跳回原地,往墙根靠了靠,要是有耐心和鞠老二在一块囚着,他将等到 两份面包两根肉肠,他给过鞠老二太多肉肠了,要是能在自首之前捞上一回,也算 没白活。关键是他早上根本没吃饭,一些年来,只要上老孔家干活,他就不吃早饭, 留着肚子专等晌午的面包。 一番斗争之后,小久子还是决定留下来等。之所以斗争,是觉得和一个死人囚 在一块不太好过。原来,光线打在鞠老二脸上,像在睡觉,现在,天窗的那孔亮光 移到鞠老二脖子上,看去就是碎尸万段中的一段,特别疹得慌。他一遍遍去扫鞠老 二那段脖子时,身上的汗毛都站了起来。他可以去自首,去当好汉,却受不住疹得 慌。不过没一会儿也就好了,在这一会儿,他咬了咬牙,让自个儿镇定下来;在这 一会儿,他还感到了饿,肚子在哗啦啦响。也许,是他的镇定让他感到了饿,也许, 是他的饿让他有些镇定,反正,他一屁股坐了下来,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凡事都有个限数,你不怕开水烫,开水也就烫不着你。比方现在,小久子一旦 坐了下来,居然一点也不觉得疹得慌了,光线从那截脖子上移开了,改变了自个儿 的角度,关键是,当他坐下来,与鞠老二靠得近了,有个念头吃了解药的蛔虫似的 猛然抬头:鞠老二还能活过来。 小久子咬牙为自个儿壮胆时,确实想过没什么好怕的,你就是活过来我也不怕, 你要是活过来再折磨我,肯定还得死到我的手里。可谁知这么想着,再看鞠老二, 真就觉得活过来是极有可能的事了,毕竟连他自个儿都不知道那锨把是怎么顶到鞠 老二胸脯上的。这条蛔虫抬了头,小久子的眼睛里立即发出光来,钩子一样钩住鞠 老二。 此时,他盼望他活,不是想如何再一次在他的折磨中取胜,不是。而是想,如 果他能活过来,如果他折磨他逼他,他一定毫不犹豫就去招供,他招了供,是有些 窝囊了,不是条汉子了,可是那样的结果鞠老二不会死,自个儿也不会死路一条。 要是还能活着,是不是条汉子又怎么样呢。 这么想着,小久子两手攥了攥,彼此鼓劲似的,一个激灵就让它们分开,伸到 鞠老二身上,去摸他的腿,胳膊,去摸他的脸。才不到一小时,感觉鞠老二已经有 些凉了、硬了,但这一点也没使小久子绝望,那条抬头的蛔虫伸展了它灵活的身体, 使小久子也从未有过地灵活起来。他先是把鞠老二放平,之后去捶他的胸,那里装 着一台发动机,大娘儿们的摩托车发动不起来时,往往用脚一踹就踹开了。鞠老二 是人不是摩托,所以只能用手。可人就是不抵摩托,小久子怎么捶都没反应。万念 俱灰时,他叉开两腿,骑到鞠老二身上,用手扒开他的嘴,嘴对嘴往里呼气。鞠老 二的嘴臭不可闻,一股臭气喷射而出时,他一阵恶心。他离婚的老婆就说他的嘴臭 不可闻,可他就不知道这臭和臭弄到一起为什么不能抵消。 到了就要呕出来时,小久子放弃了最后的努力,瘫软地坐回到墙根,一头刚闹 完圈的母猪似的呼哧呼哧。盼望的事情没有发生,应该非常绝望了,可是不知为什 么,小久子反而很平静,好像在刚才用力时,把绝望也用了进去,好像绝望也是一 股力气,会用完用尽。他平静地坐在地上,仰脸朝着天窗。天窗外锃亮锃亮,天窗 外不远处,就是大娘儿们的灶房,那里的瓦斯气盘上,正热着两个人的面包和肉肠, 两个人的!现在,小久子望着天窗的梦想,已不再是如何把自己变成抱膀横晃的孔 兴洋了,而是两个人的晌饭。在经历了一番劳作之后,他已经相当饿了,在经历了 一番劳作之后,是不是在投案自首前捞回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要吃饭。 小久子一口一口吞咽着口水,随后他闭上了眼睛。可是眼皮刚刚收拢,就听大 娘儿们在外面喊:兄弟,歇晌了,今儿个怎么都不上来喝口水抽支烟。小久子睁开 眼,瞪着墙壁,他知道这是客套,在没丢东西之前,大娘儿们常常一头晌一下晌在 院子里跟他们拉呱聊天,丢了东西,她就耗子躲进洞里似的,再也不出来了。也都 是她对他们态度的变化,才使鞠老二受不了,非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妈的!小 久子在心里骂了句,之后应道:嗨,来啦。 小久子赶紧往上爬,他不能让大娘儿们接近洞口。平时每次,他和鞠老二都是 上去到外面吃,就是这两天大娘儿们不理他们,他们也要上去。外面空气好,可以 抽烟,重要的是,不管是小久子,还是鞠老二,都愿意让大娘儿们看到他们心正不 怕影子斜。鞠老二倒是巴不得他留在地下,就像他曾巴不得他不再来老孔家干活, 以证明东西是他偷的一样,他就是不留,你心正我也心正。现在,小久子心肯定是 正的,可是影子却斜了,他弄死了鞠老二!这结果意味着他再也不能在上边吃了。 他一个人上去,大娘儿们会察觉,在他还没自首之前,在他还没把两个人的晌饭吃 到嘴里之前,他不愿意提前露馅。他也可以在外面吃一份,下到地下再吃一份,可 是他一个人在上面,在光天化日之下,总是不踏实。 小久子毫不犹豫就爬到地面,眯着眼睛从大娘儿们手里接过塑料袋时,嘴里咕 哝了句什么,好像说下面凉快,就又扑通一声跳回地下。 属于自个儿的那一份——两个面包一根肉肠很快就掠进肚子里了,它们顺他的 喉口往下咽时,干巴巴的没觉出任何味道。他吃得太急了,又没有水。要是在上边, 是可以喝水的,大娘儿们家的自来水管就在外面。要是老孔家没有丢东西,大娘儿 们没准能趴到洞口送水。当然了,要是老孔家没丢东西,一切就不是眼下这个样子 了。小久子抻了抻脖子,努力寻找唾沫的同时,往天窗上望了望。天窗,是在下边 看的感觉,在上边看,就只是一个洞的洞口。他知道,此时此刻,大娘儿们根本不 会理睬这个洞口。孔兴洋厂子里晌午有饭,他和他的孩子们都不回来,大娘儿们一 个人在家,对付一口,就偎在床头看电视了。也是奇怪,她就爱晌午看电视,她和 孔兴洋不一样,看电视从不看国家的事,世界的事,只看电视剧。长拖拖躺在那里, 看着看着就睡了,到最终你不知道她究竟是看电视剧,还是睡觉。 小久子愣了一会儿,又收回目光,看着手里另外一份面包和肉肠。这一看,事 情却发生了变化,他再也不想吃它们了。他不想吃,不是觉得口干吃不下,而是印 象中大娘儿们躺在家里长拖拖的样子让他想起了家,想起了家里的老妈。 想起家里老妈,小久子一张干瘪的小脸泼了猪血似的腾地涨红。尤其当看到手 里的面包肉肠,他的心就已经是一棵旋在风中的草叶了,翻卷得上天入地。面包肉 肠,说起来算不上什么好东西,即使穷也买得起,可是乡下人就这熊习惯,有粗茶 淡饭吃着,很少买,只有那些孩子小的女人才肯花这份钱。每一回缺给鞠老二那一 半,心里都觉得亏,觉得亏,又不能不缺,他对自个的窝囊简直恨之入骨了,尤其 鞠老二把他给的那一半装到包里,留给他那个不傻的儿子的时候。 把塑料袋掖上裤腰,他迅速爬上地面,到厕所撒泡尿后,悄悄溜出大门。由于 在地下待得太久,白花花的日光从头顶泼过来,让他一阵眩晕。他先是顺着来时的 路线往房后拐,刚拐到路口,又觉得不对,又拐了回来。来时,是为了让村人看见 自个儿才故意走甸道,眼下不同了,眼下被村人看到,已经是个大忌了。可是山道 太远,他又没骑自行车。小久子在平场上伫立一会儿,四处撒目,当眼睛扫到一排 倒置房时,他猫下腰,一只遭撵的兔子似的朝那里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