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哐的一声,一扇开着的窗被风灌死,大娘儿们猛地惊醒,从沙发爬起。她晃了 晃压扁了头发的脑袋,警觉地看了看窗外。窗外起了风,一根草叶蛇一样拧着劲儿 钻到半空。鬼天,刮什么么风!这么骂着,大娘儿们挪动肉墩墩的身子,去推开窗 扇。她没想到自个能睡,又睡得这么死。丢东西以来,她已经好几个晌午没睡了, 面包肉肠养出了贼,她怎么也想不通。她晚上想白天想,想得肚皮都有些松了。关 掉电视,大娘儿们晃到堂屋,眯起一双似醒非醒的金鱼眼朝洞口望。那里一点动静 也没有,一把木梯安静地躺在边上。可能快挖完了,他们已经一整天没往上送土了。 没丢东西之前,他们上来下去,吵吵八哗嘴一点都不闲着,主要是鞠老二,一上来 就喊,嫂子哎,刘大头得了掉线儿风你知道吗?嫂子哎,李木匠家二闺女生了个小 子你知道吗?喊得她心里喜滋滋的一掀一掀。 没丢东西之前,都是她主动往前凑,搬把椅子坐在洞口,打听这个打听那个没 完没了。丢了东西,她干脆撤了回来了,她本不想撤得那么急,可是她装不住,她 是个直筒子,她待他们那么好他们却不知好,她怎么也装不住。她撤回来,那里就 安静了,他们上来下去就再也不吭声了,像有人缝了他们的嘴。他们憋不憋得慌她 不知道,她可是憋得嗓眼儿都长了草。 日光从门玻璃上探进来,刺得眼睛发痒,狠丢丢揉一会儿眼皮,大娘儿们又回 到客厅,打开电视。搬进镇上,开电视已成了习惯,就像她一醒了总要把家里的门 窗打开。一个人在家里总归太闷了,也正是闷,她才愿意男人挣了钱瞎折腾,修这 个建那个;她才在男人折腾时,苦口婆心商量找鞠老二和小久子。只有折腾,她的 院子才有活气儿,只有找鞠老二和小久子,她才可以像从前那样,和熟悉的人拉呱 说话。有熟人拉呱说话,可以说就是她的节日。 打开电视,大娘儿们赌气似的把声音调大,又赌气似的把遥控器摔到沙发上, 屋子里顿时被嗡嗡声灌满,像有人在打架。几天来,她这么弄过好几回了,遥控器 也摔过好几回了,每一回摔完,都气得手心出汗,都恨不能一头钻出屋子,冲到洞 口,跟他们好好打一仗,问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之所以没问,都是听了男人的话, 男人说现在有钱人被害的案子太多了,得罪他们,保不定他们能干出什么事,不如 悄悄把地下室挖完,打发他们走了了事。 有气发不出去,又不能像从前那样和他们拉呱说话,大娘儿们别提有多难受了。 搬到镇上,一天当中,最难过的就是下晌四点之前那段时光,上午收拾完锅碗瓢盆 打扫完卫生,洗洗涮涮一凑合天就晌了,要是愿意动弹,还可以逛逛街,上上市场。 过了晌午就不行了,腿脚发懒,一个人困在家里,日影移得慢,挂钟秒针走动的声 音都听得见,时间长得心里长草。本想养些鸡鸭,可男人坚决不让,说住楼就得住 出城里人的样子,结果,这两层小楼的院子就变成了圈她的笼子。你一个人在家, 长就长了,你毕竟没什么念想,院子里来了两个大活人,却还要长,这长就长了翅 膀。苍蝇似的飞出满屋烦躁。让电视大点声,就是为了赶走烦躁,可这么干的结果, 反而更加烦躁,她恨不能扯开嗓子喊一喊。 实在熬不下,大娘儿们关了电视,再次晃出屋子,朝地下室的洞口走去。她并 不想干什么,不过是出来走走,可是几步之后,看到院子里的自来水管,她猛地站 住,一声震耳欲聋的叫喊从嗓眼蹿出:上来喝水啊! 想起他们晌午没有喝水,就像落水的人遇到救星,大娘儿们浑身一阵潮热。 由于过分用力,本来就不好听的嗓音在最尖的那个地方撕开了,它布丝似的向 二层小楼楼顶飘去时,反而把地面的空落、寂静显了出来。大娘儿们不顾这些,三 步并成两步,拾起舀子就来到自来水旁边。可是水哗啦晔啦往下流时,大娘儿们想 起什么似的突然停下来,放下水舀,返回屋子打开冰箱。 才两点,根本没到吃间食的时辰。可是在她觉得一舀水不足以让她这么咋咋呼 呼的时候,面包肉肠更进一步拯救了她。 面包肉肠很快热好,把它们装进两只塑料袋,她双下颏上挂满汗珠。之所以装 塑料袋而不是用盘子,之所以一天两顿面包肉肠,都是为他们方便。大娘儿们太知 道鞠老二的心思了,他家里有个不傻的儿子,他总是惦着往家拿。可这年头,你好 心赚个驴肝肺!你替人家想,人家不替你想。其实他们错了,他们偷东西,损失最 大的不是她,而是他们自个儿,这个活干完,他鞠老二就再也捞不着往家拿肉肠了。 这也是最让她生气的地方。 几天来,大娘儿们最生气的就是鞠老二了,每回进村喊他干活,都能看到他高 兴得浑身打颤的样子,他高兴,绝不是为了一块肉肠,这她看得出来,正因为这个, 他打战时她也打战,那一刻,她恨不能一年到头天天找他干活。可毕竟不是天天有 活,你怎么就不知道珍惜!那天早上,把丢东西的事讲完,他眼神一下子就虚了, 火苗似的在半空飘着,不是他偷的还能是谁。 小久子没上来。 几天来,只要她喊,小久子腾一声就上来了,旋风似的卷着一身生土味。喝水 啊一大娘儿们又喊一声,不过这一声没有撕开,因为她发现院门口的大门没插,声 音还不等抻长突然打住,就像抻了一半又松了手的面筋。她之所以对大门敏感,是 她一早亲自插的门。为了保持院子里的气氛,他们来干活时插门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一阵疑惑之后,大娘儿们跨过木梯,半蹲下来,语气严肃地问:谁来了吗?没有回 音。大娘儿们于是吭哧着跪下,将脸探进洞口。地下黑暗一片,什么都看不见。怎 么睡了啊?大娘儿们语气更加严肃。这时,不知是一点点适应了地下的光,还是某 种暗示在起作用,大娘儿们真就看见正在睡觉的鞠老二和小久子。两个人在睡觉, 一股火突然攻上大娘儿们脑门,她呼哧呼哧喘着,她准备亮开嗓门大喊一声凭什么 磨蹭工。可是运了运气,正要喊,心里突然反上一股劲——他们磨蹭工,不过是为 了多赚两天面包肉肠!他们知道她再也不会找他们了!这让她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 手里的塑料袋不知不觉就落到洞里,坐下来缓着发涨的脑袋,大娘儿们长吁一口气, 仿佛做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心情也和汽车摩托一样,是会拐弯儿的,可是由生 气到体谅,她的弯儿拐得也是太急了,急得连她自个儿都在纳闷,坐在洞边一堆干 土上,她心里一波一波慌跳。 兄弟,你缺钱嫂子知道,可你不能这么干,你这么干就打了嫂子脸。嫂子知道 你出工不挣钱心里屈得慌,可你不知道恁大哥是厂长,想给他白干活的人有的是。 让让空,嫂子会想办法向恁大哥争取,年头月尽那两篓橘子苹果,还不都是嫂子争 取的。这年头都是旁人给恁大哥送礼,恁大哥给谁送过礼! 几天来,这些话反复想过无数遍了,连跟鞠老二说这些话时的语调都想过无数 遍了,她语调低低,像平常鞠老二来时她突然就降低了语调一样。可是,她却一直 没能说出。这话只要说出,就意味对不起男人了,男人有男人的道理,她不想对不 起男人。此时,在大娘儿们一个人坐在地下室洞口的时候,这些话再次涌了上来。 这让她不知不觉眼窝发热,一种从未有过的委屈感赤条条涌了出来。 说赤条条,是说一些年来,一些夜里,她常把自个弄个赤条条去推男人,想让 男人搂一搂,想让男人把她压到身子底下。可男人就让她赤条条干在那。年轻时不 管怎么着,十天半月还压她一回,这些年来,他不但不压她,碰都不碰她。为这个, 她偷着抹了太多的眼泪,每一回,都暗中发狠,你要是再不碰,俺就去找鞠老二, 可是鞠老二真的来了,她又什么都忘了,不但忘了,还大大咧咧摆出一副满不在乎 的派头。 大娘儿们觉得委屈,是说他鞠老二就从不知道她为他做了什么,从不知道一到 要摘基本建设,她就吃不下睡不好的滋味。在乡下时还好,男人没理由从外面找人, 上了镇,为了说服男人,她提前好多天就小声小气了。男人讲究吃喝,让做四个菜 她一定做六个,让热白酒她一定连黄酒也热上,在提到鞠老二时,她故意把话说得 难听:就叫鞠老二干吧,他虎潮潮的肯出力。男人不在乎谁肯出力谁不肯出力,在 他那里,谁来了都肯出力,男人只在乎她的话叫没叫他心烦。她的嗓音太难听了, 略微大声一点,就打了破锣似的哐啷哐啷。她提前十几天就小声小气,家人还以为 她只想有一次回村里展耀的机会,闺女浅浅瞟她一眼,一脸的看不惯!展耀也是真 展耀,村里那些日子过得紧巴的女人看见她眼都绿了,她也就势更加大张旗鼓,反 正男人又听不到她的破锣嗓子。可是就没人知道她更展耀的是什么,是鞠老二放光 的眼神,抖动的身子,男人不愿听她破锣样的嗓音,鞠老二愿昕。鞠老二身子一抖 一抖时,她身上的肥肉也一颤一颤。她身子发颤,旁人可以不知道,你鞠老二怎么 能不知道?还在村里时你可以不知道,搬到镇上你怎么能不知道。 想起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大娘儿们有些走神,因为委屈已经把她带到过去的时 光,让她想起鞠老二每回来干活时虎气生生的样子。那样子真是好,没挑没拣,一 声声嫂子叫得热辣辣的,就是半年不来,再来了你都不觉得生分。也怪了,她平时 一说话就声高,和男人和孩子都不行,可只要鞠老二来了,那嗓子就泥块掉进水里 似的,一下子化开,想高都高不起来。尤其他知道她搬到镇上孤单,没完没了给她 讲村里的事,她心里那个熨帖呀,简直就像小时候过年。 不知过去多长时间,大娘儿们终于回过神来,集中精力去听地下。地下没有动 静,要是把那些话说出来,鞠老二肯定就有了动静,鞠老二到底能是什么反应,她 说不上,她最盼的就是说声对不起。尽管他即使说了对不起她男人也不会再用他们 了,但他说了,她大娘儿们心里好受。起码,这能看出他在后悔。几天来,她最盼 望的事就是他后了悔找她认错。 地下还是没有动静,大娘儿们有些奇怪,她不相信他们会睡得那么死。许是地 下的情况太奇怪了,或者心底里装着的东西太满了,大娘儿们亮开嗓门大喊起来: 鞠老二——她从来都叫他们兄弟,老二兄弟,久子兄弟;她其实很少叫久子兄弟, 都是老二兄弟。可是她破锣样的声音惊飞了高墙上的蝴蝶,却没引起地下丝毫动静。 这一回,大娘儿们真的火了,你鞠老二也太拿人不当人了,面包肉肠敬着你还越敬 越歪歪腚了,忍到现在没说出埋怨的话,都是给你留面子,要是旁人,早就开口动 骂了。大娘儿们火,不是埋怨也不是骂,而是蹲起来,把身旁的木梯伸到洞里,放 妥之后,踩着梯子一节一节往下下。 因为梯子的一面压在了小久子身上,一面悬空,大娘儿们往下下时一歪一晃, 不等下到半截,扑通一声从梯子上跌了下来。最初一瞬,大娘儿们并没害怕,她不 但不害怕,还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因为她肉墩墩的身子碰到了硬撅撅的身子,她 认定那是鞠老二,他瘦瘦的一身骨头。大娘儿们下来,不过是一时来气,锥子扎到 棉花上,实在让人来气,可是当真下来,碰到鞠老二的身子,她又一下子蒙了。 从鞠老二身上爬起来,大娘儿们特别想逃,她想逃,不是发现他们已经死了, 而是她从来没跟男人之外的男人靠得这么近。她不想和别的男人靠这么近,不是怕 自个儿失了身子,而是有小久子在场,她失不了身子。此时此刻,要是没有小久子, 她宁愿和鞠老二打一仗,扇他一顿耳光,之后把身子交给他,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很显然,大娘儿们没逃,因为并没像想象那样,她把他们踩醒。他们居然死人 似的,一动不动。愣怔一会儿,大娘儿们哈了哈腰,一本正经说,别装了装什么装, 俺知道你们没脸见人。可这一哈腰不得了,大娘儿们发出了惊人的惨叫。啊——两 张蜡人一样煞白的脸映入眼帘时,大娘儿们身上所有毛孔都炸开了,最本能的反应 是爬上梯子,可是胳膊和腿根本不听使唤。她害怕,不仅因为他们的脸,还有小久 子的眼和嘴,他的眼冲着洞口,直盯盯的样子像两束追人的鬼火。他的嘴张得老大, 随时都准备咬人似的。动弹不得,大娘儿们只有捂着脸,号哭着,一任脚下的世界 乱作一团。 脚下的世界一点都不乱,乱的是大娘儿们自个儿,当她号着号着明白这一点, 声音突然就弱了下去。她声音弱下去,胆量却大了起来,好像那胆量是声音余出来 的。因为这时候她的手已从脸上挪开,重又低下头。这一次,她看见了两张煞白的 脸,一双直盯盯的眼,一张洞开的嘴,她还看见了一只瓶子,它握在小久子手里, 瓶口呼应着来自洞口的光,忽闪忽闪。大娘儿们还来不及去想他们是怎么死的,可 小久子手里的瓶子提醒了她,他们喝了药!他们为什么要喝药? 这个问题冒出来,大娘儿们脑瓜乱作一团,她去想小久子的瘫妈,鞠老二的疯 老婆,可是还没等深想下去,一个念头落潮之后的礁石似的露了出来:他们是偷了 东西没脸见人!可是鞠老二偷东西,小久子也偷了吗,难道他们是合伙干的? 横在身边的两具死尸已经证明不会有第二种解释。可此刻,他们是不是合伙已 经没那么要紧了,要紧的是在大娘儿们看来,他们之所以死,是他们终于感到偷东 西有愧,是鞠老二终于感到偷东西有愧,对不住孔家,尤其对不住她。她相信,小 久子一定是鞠老二逼的,要不他一个窝囊废不会有这个气量。这使大娘儿们再也不 觉得害怕了——他们感到有愧,愧到不能见她,心里一直堵的地方一下子就通了。 几天来,她最盼的就是这种通,就是鞠老二认错,然而,就像一条河通了另一 条河,两股水汇到一起必然溅出浪花,大娘儿们再一次号哭起来。先前的哭,只是 惊吓,现在,在她感知了鞠老二心里有愧之后,有愧的就不是鞠老二而是她了。她 不仅有愧,还有后悔,悔不该那么对他,她可以不理他,但不该一连好几天都不理 他。 大娘儿们一边号哭,一边蹲下来。说也奇怪,怕和不怕,只在一念之间,当觉 得死去的人是因为自个儿,当觉得有愧的是自个儿而不是他们,愧悔就仿佛熏蚊蝇 的蒿草,一下子就驱走了害怕。她不知不觉伸出手来,抹上小久子眼皮、嘴巴,之 后又去摸鞠老二的脸。抹小久子眼皮和嘴巴,没什么感觉,摸鞠老二脸,她的心可 是揪紧了,一种奇怪的麻酥酥的疼通了电一样从指尖流进来。在大娘儿们心里,小 久子永远只是鞠老二的陪衬,如同衣裳的花边,有他在,才显出鞠老二风风火火粗 声粝气的样子多么遭人稀罕,这实在委屈了小久子,但没有办法,她就是稀罕鞠老 二风风火火粗声粝气的样子。 当那种奇怪的东西随指尖流向全身,另一个念头落潮后的礁石似的露了出来。 潮是一股潮,都来自鞠老二,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露出了更新一层。那更新的 一层是:鞠老二之所以死,绝不仅仅因为偷了东西有愧,而是故意让大娘儿们看他 是条汉子,你敢不理我我就敢去死。露出这一层,大娘儿们两只手握成两只拳头, 雨点似的在鞠老二身上捶打起来。 可是,当身体里聚集的力气挥舞出去,水一样柔软的东西猛地又旋了回来。你 鞠老二本来就是条汉子,俺从来都知道你是条汉子,你用不着拿死来证明!可是那 水一样柔软的东西没一会儿又变成了冰,因为接下来大娘儿们不禁要问,你是条汉 子为什么要偷东西? 十几分钟之后,大娘儿们从地下室爬了上来。在这十几分钟里,水变冰冰变水 她哭一阵闹一阵。然而不管是冰是水,折腾完了,大娘儿们平静多了,她爬上地面 把梯子往洞口一横,打盆水洗了起来。 剩下的时光,大娘儿们只是一截行尸走肉,择芸豆,拍黄瓜,扒蒜头,切葱, 所做的一切,都是习惯之后的下意识,她根本不知道自个儿在干什么。关于夜饭, 她的心情曾经是相当复杂的,总归有了活干,肉墩墩的身子格外轻飘,可是一想到 你做一桌子饭菜也换不来男人一句好话,换不来儿女一个笑脸,又特别冤屈,几乎 一拿起菜刀就七窍蹿烟。身子轻飘,没准就因为七窍蹿烟,心里有一股气儿顶的, 可不管怎样,她的时光好熬了好过了,她不必数着钟的秒针看一棵蒿草在心里疯长 了。现在,时光更加好熬好过了,不知不觉,日头就落下楼外的高墙,可是,在丢 了魂一样忙活一阵之后,大娘儿们心里却长出了另一棵蒿草:她怎么才能把地下室 的事告诉男人。 不多一会儿,上班的人就一个个回来了。第一个回的,总是她的大闺女。她不 爱在修配厂管机件,一直闹着进城当模特,她爸不同意,她就晚去早回,佝佝着一 张小脸子,欠了她八百吊似的。第二个回的,总是老死鬼。当着外人,大娘儿们叫 男人恁大哥,当着儿女,她叫男人恁爸,当着自个儿,她从来都叫老死鬼。她恨死 他了,绷着个脸在老婆跟前摆不够的谱,只要他回来,你就得把桌子上的饭菜摆好, 你摆好了饭菜还不行,还得把洗手水洗脚水样样端到跟前。第三个回的,自然是混 账儿子,仗着老子威风交了一帮狐朋狗友,三天两头在外面喝酒,偶尔哪天不喝酒 从外头回来,大爷似的一脸的傲慢。邪兴的是老死鬼从不管他,不但不管他,还主 动给他倒酒,好像他就稀罕他的傲慢。 老死鬼把啤酒给混账儿子满上的时候,那句话已经来到大娘儿们嘴边了,可是 想了想,她还是没说。自从丢了东西,她落了太多的埋怨,家里人没一个瞧得起鞠 老二和小久子,他们瞧不起他俩自然也就瞧不起她,说她落伍,说她跟不上形势就 稀罕跟泥坷垃打交道。出事之后,混账儿子起咒发誓找人揍他们,要不是她急了抻 着破锣嗓子大骂,他们早就被人揍扁了。可儿子找人揍,揍死了有心理准备,现在, 他们自个死了,饭桌上抽冷子说出来,不吓得扔了筷子才怪。 这也是大娘儿们最最窝火的地方,她那么看不惯男人,看不惯儿子,她骂他们 死鬼、混账,可她往往又没有来由地心疼他们,有一回她夜饭做晚了,男人喝粥烫 了嘴,她心里那个急呀,恨不能扒开他的嘴给他吹吹。她就是这么个贱物,好像老 天造她就是为了上老孔家还债。 有两个死人横在地下室,大娘儿们根本吃不下。在厨房间磨蹭的时候,那句话 在心里嘀咕一千遍了,可每一转身,发狠到屋子去说,它又兔子似的夹着尾巴逃走 了,弄得她把洗过的盆子洗了不知多少遍。 夜饭的时间总是很长,老死鬼好喝,稀罕好酒好菜,可是他喝酒就的根本不是 菜,而是电视,是电视里的新闻联播。这并不是说他不吃菜,他吃菜往往搂草似的 大抱大抱,可他往往用筷头搂起一抱菜,眼睛立时盯到电视上。你样样都伺候他, 他眼梢夹都不夹你一下,可一到看电视,看到电视上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眼珠 子立刻放光,通了哪根血管子似的。他除了给儿子倒酒,家里人就没见谁这么通他 血管。也是怪了,凡是家外的人,他好像都通,就是举胜子家的找他办事,他也能 满脸赔笑。他和天南地北通着,和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通着,就和家人不通,他就着 电视慢悠悠喝酒,老婆耐着性子在一旁干等,他从不体谅。你不能收拾碗筷,又不 爱看他看那八竿子打不着的电视节目,真是骂他一千遍老死鬼都不解恨。 闺女放了碗筷,轻飘飘就往楼上去了。上不了舞台当不了模特,她把平时每个 时辰都当舞台,上个楼也要碎步点地一飘一飘。听到动静,大娘儿们在她背后喊了 一声,金平。她喊她,显然不是为了告诉她什么,怕吓着男人和儿子,就更没有理 由吓着闺女,楼上有台电视,她想跟她上去看电视。搬进镇上,男人给闺女在楼上 弄个单间,她很少上去,不是她不想上,而是闺女从来都反锁门,赌气似的谁也不 让进。现在,在她把一只盆刷了无数遍,里屋的老死鬼也没有丝毫放筷意思的时候, 她一个人待在厨房间有些害怕。那害怕也是背在背上的包裹,无法把它卸给旁人, 就得自个儿担着。可是金平回过头来看她,她又瞪大眼睛不知自个儿想干什么。 好不容易熬过漫长的夜饭,几个有头有脸的人好不容易讲完美国大兵在伊拉克 的丑闻,老死鬼终于放下了筷子。为了尽快把背上的包裹放下,大娘儿们三下两下 就收拾完碗筷来到客厅,坐到老死鬼斜对面。她很少坐他对面,在沙发的一侧,有 一个皮革包成的木墩,那里是她夜里没睡之前的专用地盘,因为只有坐在这里,才 可以躲过他的视线。她无时无刻不巴望老死鬼看她,可在他长时间不拿眼皮夹她之 后,她已经知道哪里才是自个儿的位置了——你坐他对面他还不看你,就等于自个 儿扇了自个儿耳光。问题是,你要是长得像举胜子家那么好,他怎么能不看你。 他爸,想跟你说个事。她从没这么正经跟男人说过话,她跟男人说话,从来都 是唠唠叨叨。 老死鬼没理睬,半仰在沙发上,依然盯着电视。 鞠老二和小久子他们…… 听说鞠老二和小久子,就像中毒呕吐的人又闻到了呕吐的气味,老死鬼立即起 身坐直,眼神转向她。他转向她,却躲过了她,看向她身后那面墙,语调冷冷地说 :别再给我提他们,干完了赶紧叫他们走人。 大娘儿们坐在那,一时噎住。缓了好一会儿,才又一字一顿地说:他们已经走 了。 这句话出口,就像一个瘸子终于爬上一个山坡,大娘儿们倒抽一口冷气。谁知, 气刚抽回一半,老死鬼就站了起来,冷眼看着大娘儿们:你把他们给我找回来,叫 他们干完了再走! 听了这句话,大娘儿们的肚皮瞬时就鼓了起来,她气的不是老死鬼而是自个儿, 她无论怎样都应该说他们死了,而不应该说他们走了。都是这走了将结果引向了岔 道。带着一股气儿离开客厅,躺到里边的床上,大娘儿们恨不能扇自个嘴巴子。 一开始,她气的只是自个儿,可孤单单地躲在灯影后面,在一张床上躺下,她 气的就是老死鬼了。要不是他前头说让他们走人,她也不能顺出个走了,关键是, 她顺出走了两个字,激起老死鬼火气,他不该刚火完又马上出去尿尿,让出一个长 长的空当儿。都是他让出的空当儿,蒸锅揭了锅盖似的,使她好不容易鼓足的气儿 又撒掉了。 大娘儿们撒了气儿,当然是心里激起了对老死鬼的气愤,要不是嫁给了他就像 得罪了他,横竖都不顺眼,要不是他一心学外面,没完没了穷折腾,生生把个家从 乡下折腾出来,她何至于这么孤单,何至于非得找鞠老二和小久子。还有,要不是 他有钱就烧包,老逼她往家买大鱼大肉,她何至于这么胖,胖得都走了形儿!她原 来的腰身可是一点都不比举胜子家的差。也许,心里太堵了,太想找到点什么出出 气了。也许,是电视重又提起美国大兵在伊拉克的丑闻,让她有了联想,有一个瞬 间,大娘儿们突然不气了,她不但不气了,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激动:你老死鬼知道 八竿子打不着的美国出了丑闻,就不知道自个儿家里也出了丑闻,给你干活的民工 死在地下室了! 不怀好意的激动没一会儿就烟消云散了,因为当她在灯影后面长时间也等不来 老死鬼,害怕不知不觉就长了翅膀,蝙蝠似的飞在黑森森的夜里。她不知道自个是 害怕死了的人,还是害怕死人这件事,反正她觉得窗外巨大的黑暗里,不断有动静 传来,一会儿窸窸簌簌,一会呜呜嗷嗷,让她大夏天的把自个儿捂在棉被底下,捂 出一身水淋淋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