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约十点多钟,老死鬼终于躺到大娘儿们身旁了。所谓身旁,不过是同在一张 床上而已,在两个孩子之外,她和男人有自个儿的单间,可老死鬼从不过去,为了 不造成分睡的局面,每天晚上,她都厚着脸皮提前睡到客厅的床上。就像她最盼望 做夜饭,一做起夜饭又七窍蹿烟一样,一天当中,她最巴望的时辰就是男人躺到身 边的时辰,可当他一座山一样的肩膀横在她和他之间,她往往更加气闷。现在,有 被子底下不堪忍受的气闷比较,她已经忘了身外的气闷,她掀了被子,不假思索就 往老死鬼身边靠,似乎挨近他,他就分担了她的害怕。 可是,五分钟不到,老死鬼就打起了呼噜,跟她心里的害怕就没了关系。老死 鬼压根不知道她在害怕,但他睡了和没睡是不一样的。他睡了,那害怕似乎就从他 那缩了回来。大娘儿们伸出手,搬了搬那座山。恁爸。她轻轻叫了声,他没有反应。 恁爸。她又轻轻叫了声。她不知道他要是答应了她会怎么样,会不会告诉家里的丑 闻。但她知道,他根本不会答应。他以往这么搬他,他从来就没答应过。她以往搬 他,并不是想干什么,只想让他搂搂,他已经好多年不搂她了。可他不但不搂,山 体反而会朝向反方向移动。 他不会答应她,她想到了,可她就是想不到,男人的不答应,男人身体这司空 见惯的移动,会让她突然对自个儿起了反感、厌恶。就像平素男人不夹她一眼,她 却还要心疼男人一样,此时此刻,男人远离她,她反感厌恶的不是男人,却是自个 儿。这让她一晚上一直想说出的地下室死了人的念头彻底打消了:老死鬼要是知道 鞠老二和小久子因为偷了东西服毒死在地下室,有罪的就不是鞠老二和小久子,而 是她了。 这道理其实早就摆在那了,都由于大娘儿们一直处于慌乱当中,没能看清。现 在,移动的山体让她看清,她不禁有些庆幸,自个儿多亏没说出来,老死鬼多亏把 自个儿引上了岔道。她几乎一夜未睡,她孤单地搂着自个,孤单地对着贼一样趴上 窗口的眼睛,当终于迎来长夜过后的晨光,当晨光变成明晃晃的朝霞照进院子,一 个计划,明晃晃地照进了大娘儿们新一天的生活。 新的一天,大娘儿们沉稳多了,没有害怕,也不再慌乱。她一早推开屋门走进 院子时,还有意往地下室的方向看了看。按部就班做了早饭,按部就班刷锅刷碗, 打扫卫生,在水槽里洗儿子夜里脱下的臭袜子时,她故意大声喊,金水,把摩托车 给俺推出来,俺今儿个回村里。她这么喊,不过是想让家人知道她和过去一样,动 不动就吵吵八哗指手画脚。昨天夜里她可是太沉闷了,沉闷得都不像她了,她唠叨 那挂摩托,就是为了回到从前的她,以免露了马脚。谁知,她这一喊,儿子没动弹, 老死鬼动弹了,迈着四方步走到大门口。他走到大门口,不是推摩托,而是在那里 左看右看,端详一会儿,又往地下室的洞口走去。那一刻,大娘儿们早上一来所有 的沉稳都不在了,心口慌跳的样子,仿佛那隐藏在地下的祸事一旦被发现,自个儿 就完了,就是罪大恶极的杀人凶手了。 还好,老死鬼并没有下地下室的意思,他在洞口站了一会儿,重申道:把他们 找来,告诉他们,挖好了先别着急抹水泥,等找个工程师看看再说。 摆谱!一个地窖子犯得上找工程师!大娘儿们嘟嚷着,心里却有一块石头落了 地。等一家人出了门,向着太阳去上班,她高兴得就差对着太阳唱颂歌了。 说起来也不是高兴,院子里死了两个人她不可能高兴,不过是她夜里的计划可 以如期进行。这计划是,她要在白天里,把地下两具死尸弄出去,只要他们不是死 在她的院子里,老死鬼就没有理由埋怨她,她在一家人心目中的地位就不可能更糟。 她招来的人偷了东西又服毒自杀,家里人怎么对她,夜里想都不敢想。 大门哐当一声插上,大娘儿们就行动起来,她爬到楼上贮藏间找来一块旧窗帘, 之后拿到楼下比画。其实她在夜里就已经开始比画了,她不仅比画,还在心里一针 一针地缝,她就是这么一针一针缝着才熬到天亮的。不过,夜里缝和白天缝不一样, 夜里缝不一会儿就缝完了,只是缝了一遍又缝一遍,白天缝可没那么容易,要估磨 鞠老二和小久子的身量,要把针角缝密,关键她不是个细致人,从不会做针线活, 旧窗帘又是在乡下时用的,长度不够,需要左裁右裁往上接,几乎刚刚拿针,就出 了一身汗,汗黏住手指,针拔不出来,还不等把两个布袋缝完,她已经是一只落汤 鸡了。 头晌九点多钟,大娘儿们下了地下,为了避灾避邪,她缝到胸前一块红布,还 找来一副胶皮手套。走出家门,她关掉所有窗户,锁了正屋屋门,她知道在后面的 事干完之前,她将没有机会进这个家,主要是她不愿外面有丁点儿不祥的东西飞进 屋子。梯子伸到地下时,大娘儿们扬了扬脖,吸了口气,上战场的士兵似的挺了挺 腰杆。由于地下阴凉,除了烟味,没有任何死了人的怪味,就连塑料袋里的食物也 没变味。夜里睡不着时,她什么都想到了,她最害怕的就是那袋面包肉肠生了蛆或 遭了蚂蚁,毕竟已经是大夏天了。担心的事儿没有发生,她动作格外麻利,两只长 长的布袋很快就抖开了。 第一个装的,自然是小久子,不是她对鞠老二好,希望留在外面多看一会儿, 现在,在她执行一个对她来说非同一般的计划的时候,她谁都不想看。人都死了, 看不看没用!她装小久子,是小久子身量小,好装,她可先试试自个儿的本事。 说起来她根本没什么本事,袋子刚从小久子的脚踝套进去,她的头皮就开始发 炸,由于用力过猛,小久子膝盖弓起来,活了似的,吓得她往身后的墙上直靠。平 息好一会儿,才又继续动作。 硬着头皮,把小久子装好,扎紧布袋,她已经完全没有信心了,因为小久子比 她想象的重多了,往木梯上拖时,故意和她使反劲似的一动不动。数条冷热不清的 汗流在脸腮上交织,织得她心乱如麻,它们汇集到胸脯时,大娘儿们陡生一念:是 不是他不愿离开师傅!是不是他希望鞠老二先走!于是,大娘儿们放下小久子,去 装鞠老二。 可是,就在她把另一条布袋顺鞠老二的脚往上套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了,鞠老二的一只胳膊撇在了布袋外面。这不过是过程中的一个失误,大娘儿们没 把布袋撑开。由于布袋没有撑开,大娘儿们用力往上拽时,鞠老二的那只手蹭上了 她的脸。接触的时间相当短暂,蹭上的感觉就像风刮树叶,可是正因为时间短,动 作轻,大娘儿们有一种被偷摸了的感觉。 被一个死人摸了,并且是偷摸,大娘儿们一屁股坐下来,顺势猛地抓住鞠老二 的手,训斥道:干什么你!她抓住他,不过是本能的反应,类似制止,可这一抓, 手上的手套被鞠老二手指钩住,顺势往外抽,手赤条条露了出来。这一瞬,大娘儿 们可是慌了,再也说不出训斥的话了:小久子有神灵不愿走在师傅前边,难道鞠老 二也有神灵? 血是从脚后跟往上涌的,它们一程程蹿上大腿、肚皮、胸窝的时候,大娘儿们 再一次经历通电的感觉。但同是通电,今天和昨天似不一样,昨天通电,她觉得心 里有一种东西水一样柔软,今天,她感到的不是柔软,而是天旋地转,而是从关节 到骨缝,一路轰鸣而来的庄重、庄严。大娘儿们不懂什么是庄重、庄严,她只觉得 有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在她体内震荡,它们穿越她的关节、骨缝,直奔头皮、发梢, 它们本是由下向上,可是她却感到大山压顶似的由上向下,它们本是由下向上,她 却觉得有一种神道道的、令人生畏的东西穿过头皮又回到心窝,在她的心窝里站了 起来。 那神道道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大娘儿们不知道。她只知道那东西一旦在心里站 立,她就不是原来的那个她了,原来的她粗劣、讨厌,姥姥不亲舅舅不爱,原来的 她只是个孤单的佣人,讨厌的附带品,跟不上形势的拖累,现在不同了,现在,她 是一个被人挂念的人,是一个让人死了都不肯放手的人,这多么稀奇啊!在她一些 年来追着男人尾巴,一程程离开土地和乡村,越来越不清楚自个儿是谁,不清楚自 个儿到底想要什么的时候,有人知道她是谁,有人要她,她是多么值得啊。 她没有去握鞠老二的手,她也没有像头一天那样去摸鞠老二的脸,她几乎一动 不动。在有了轰鸣而来的震荡之后,在有了叫人生畏的东西在心底存在之后,她觉 得任何动作都不能准确地表示自个儿了。重要的是,在她看来,一旦有了动作,那 从未有过的神道道的东西就会被惊走,那值得的感觉就会被惊走,她多么不愿意这 一切被惊走啊! 光线从天窗射进来,打在鞠老二露在布袋外面的手上,它偷摸了她一下,又乖 乖地趴在那,一只飞进天窗的麻雀似的。现在,在大娘儿们一动不动看着它的时候, 她觉得不仅这只手,整个鞠老二都变成了麻雀。这并不是说他被装进布袋,多么像 只僵死的鸟,而是看着看着,鞠老二热辣辣讲这讲那,麻雀一样叫喳喳的样子浮现 在她眼前了。他呼啦啦从大门口飞来,又呼啦啦从大门口飞走,这么多年她从不觉 察,她即使觉察,也从没好好珍惜,他呼啦啦飞进她的院子,死在她的地下室,原 来就为了让她珍惜。让她知道她是他的人。 这么想着,大娘儿们拽掉衣襟上的红布,跪了起来,冲着鞠老二那只手,一个 一个解开自个衣扣。她解开衣扣,不是把鞠老二的手拿到自个儿奶头上,而是匍匐 下去,喂孩子似的让奶头垂上他的手背。一种沁凉的感觉顿时传遍全身,压下去, 再压下去,她的奶头感到胀疼,挤上来的手好像在动。这时,就这么往下压着,觉 得奶头下的手在动的时候,大娘儿们中了邪似的忽一声爬起,去拽鞠老二身上的布 袋,去扯他的圆领衫,当鞠老二露出赤裸裸的胸膛,她开始脱自己上身的衣裳。在 做这一切时,大娘儿们就像得了疟疾的病人,浑身不住地抽搐,随着她身子的抽搐, 一声乖戾的嗥叫在地下室回荡:老死鬼你老婆跟了人啦——你老婆再也不是你的人 啦。想把两个死人弄出地下室,本是为了在男人那里更有地位,为了不被家人埋怨, 可是现在,在一只手偷摸了她之后,她却背叛了男人,对男人不忠。这让她彻底傻 了,不知道自个儿究竟是谁,还是不是人们眼里的大娘儿们了。 就像一只摔碎的罐子再也拾不起来,不,就像一只飞出去的蛾再也回不到原来 的茧壳,从鞠老二手上爬起来,大娘儿们没有丝毫愧悔,她不但不愧悔,还表情泰 然,面色平静,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应该发生的,仿佛她做了一件平常得不能 再平常的事。不但如此,肉墩墩的身上系扣子时,她还展开手掌,在自个的奶头、 肚皮上一寸一寸抚摸,手指慢慢爬动的样子,就像几条只吃了半饱、不得不在树叶 上继续寻觅的豆虫。 鞠老二也真是听话,沾了她的身体,当了她的男人,就顺服得不得了,把另一 只手套上布袋往上拖,一点都没费劲。小久子也是个好徒弟,师傅走了,他也就顺 服地跟上来,再也不往后使反劲了。只是在往摩托上捆绑时,出了麻烦,当然也是 大娘儿们心里的麻烦,她不知道该把小久子放到下面还是把鞠老二放到下面,小久 子放在下面,他太小,经不住压,鞠老二放在下面,他骨头太硬,怕颠断。不能两 全时,她选择了鞠老二,因为只有把块头大的他放在下面,车子才能平衡,他们斜 躺在后座上才能牢固。 正午十二点,大娘儿们一脚油就冲出了院子,冲出了二层小楼的门口,冲向了 通往歇马山庄的甸道。十二点,是她精心挑选的时间,这个时间甸道上基本不会有 人。为这,她在院子里木偶一样傻呆呆坐了一个多小时了。 甸道是一条渠坝,两排草丛,进了草丛,摩托就只能推不能骑了。回歇马山庄, 她从没走过甸道,大娘儿们有的是力气,可是因为道太窄了,后座上的体积太大了, 车子东歪一下西歪一下,好几回都差点连车带人掉到渠里。有一个瞬间,身后有东 西顶住了腰,她想回头弄一弄,这一回头吓了一跳,下面的布袋居然裂开了,鞠老 二黄澄澄的脚露了出来,像她拖出的两只尾巴。 扶着笨重的车体,拖着两只尾巴,大娘儿们感觉自个儿不是在走,而是在爬, 因为她屈膝哈腰的样子几乎就是四脚着地。爬一程还爬一程,脚陷进坝边的淤泥里 再拔出来,大娘儿们已经汗流浃背了。在一丛高大的艾蒿旁边,大娘儿们终于停下 来,放躺车子。她放躺车子,直起腰杆,不过为了喘喘气。可就在她喘气的时候, 她看到远处的歇马山庄。在渠坝伸过来的西北方向,三里地不到就是歇马山庄,这 让她突然地有些感动:这里可说是鞠老二葬身最好的地方,既能看见家乡,又能看 见小镇。夜里想好把他们送到这里,只为了方便,根本没想别的,现在,当这些好 处涌现出来,大娘儿们觉得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他有一个疯老婆和两个儿子,不能 离家太远,他愿意到她家搞基本建设,也不能离镇子太远,什么时候高兴,顺着渠 水打几个旋儿就到了她家。这么想着,大娘儿们撅起屁股,一圈圈解开车子上的绳 子,布袋上的绳子,一程程抽出两个布袋。 由于捆绑太紧,小久子的脑袋向一边歪着,恍如一只结歪的南瓜。鞠老二倒很 周正,但他露出的胸窝上有一块淤伤,在阳光照耀下就像一朵紫色的丁香。她搞不 懂自个儿在什么时候伤着了他,又是伤在胸窝。 第一个送进水的,自然是小久子,先送小久子,不是为了先试试自个儿本事, 在跟鞠老二有了皮肉的接触之后,她很想在没有小久子在场的情况下,好好看看鞠 老二。她蹲下来,把一只汗手使劲在裤子上蹭了蹭,之后伸向那块淤伤。它有着不 规则的边界,它四下放射的样子,确像一朵正在开苞的花瓣。大娘儿们捂住花瓣, 轻轻地揉着,就像在地下室里揉自个儿的肚皮。也许,渠坝上摇晃的蒿草扰乱了视 线,也许,渠坝里闪烁的波光刺花了眼睛,揉着揉着,她觉得手下的花瓣在动,它 们穿过她的指缝,一程一程飞了起来。它们飞起来,在她的眼前,在渠坝的两侧, 在天地之间;它们飞起来,先是一星一星,像水里的波光,草叶上的日光,可是不 久,就炸开了似的弥漫开去,弥漫成一个金灿灿闹洋洋的世界,使大娘儿们恍如置 身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