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六个星期的秋假再有两天就要结束了,而他的作业还没有做呢,他一个人待在 家里看电视,动画片演完了,实在找不到可看的节目,他才关了电视,把书包找出 来,一想到写作业他就觉得很没意思,真想快点长成大人,不当学生也就不用为作 业头疼了,他打开作业本,心思却跑到了田野里,他已经想好了,明天不跟着爸妈 去东李庄,他要叫上大帅,扛着枪带着老白去打老跑家,他相信一定能把它逮住, 等爸爸回来时,把死兔子往他面前一扔,让爸爸看看他双喜已经长大了。他一边胡 思乱想,一边心不在焉地写作业,妈妈推着自行车回来时,他做了还不到一页。 “妈,你干啥去了,咋才回来?” “我上你大姨家去了,小喜你吃饭了吗?” 妈妈把自行车靠墙根放好,他看见妈妈满身的泥土,脸上还有一块擦伤,便询 问她是不是跟人打架了。 “妈怎么会跟人打架呢?”妈妈拿了一把笤帚清扫衣服,“我在路上摔跟头了, 也不知道是谁家的捣蛋孩子在路上摆了几块砖头,天忒黑我没看见,被绊倒了。” “在哪儿摔的?”双喜作势就要往外跑,“我去干他们去!” “你去吧,就在你大姨她们庄后头窑厂旁边,那儿早就连个人影也没有了,光 有几个老狸子精出来找食吃呢。” 妈妈把他拉回来,问他爸呢,他回答说爸爸吃完饭就出去了,没说去哪儿。他 自己出去的,还是带着老白?双喜回答说没带老白,刚才它还在屋里转悠呢。他叫 了两声老白老白,却不见它闻声过来,他拿着手电筒到院里往狗窝里一照,发现里 面是空的。你看这都快九点了,小喜去找找你爸。妈妈把他打发出来,一出胡同他 就看见一个人摇摇晃晃往这边走,用手电一照,原来是来巧。 “谁?别照!”独臂人来巧单手护住眼睛。 双喜不说话,把光束聚在来巧的脸上。来巧下腰捡起一块砖头,喝道:“再照, 我可就砸过去了,狗头砸烂了可别怨我。” “是我,来巧叔,”他把光束移到地上,“你见我爸了吗?” “在东生的杂货店里呢,喝醉了,你快回家叫上你妈,去把他弄回来吧,这会 儿去还来得及,再待一会就得用地板车拉了。” 双喜不相信他爸会喝醉,他往杂货店走去,半道上就看见了老白,可是牵着它 的却是大帅。 “大帅,是我爸让你牵着老白玩的吧?”双喜迎上去,“听来巧说,我爸在你 家喝酒呢。” 大帅却不理他,他以为大帅还在为早上的事生他的气。老白亲热地用大嘴拱他 的肚子,他抚摸着狗头,悄声说道:“大帅,咱俩可是把兄弟呀,你得听我的,我 告诉你,明天我爸妈都去东李庄哭丧,我不去,我想和你带着老白去打老跑家。” “狗屁,谁跟你是把兄弟,你一边儿玩去吧,”大帅一拉狗缰绳,“你爸已经 把老白卖给俺家了,明天我就带着它去把老跑家给衔回来,你就在一边瞧好吧。” “不可能,绝不可能,我爸就是卖个耳朵也舍不得卖老白啊。” “不跟你废话了,走,老白!” 大帅一扽狗缰绳,牵着老白嘚嘚地跑了。双喜急忙向另一个方向快跑,嘴里呼 喊着老白,可是这一招却没奏效,他跑了一气,见老白并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挣脱 缰绳追过来,只得又气又恼地停了下来,而此时大帅牵着老白已经没了踪影。 他赶到东生的杂货店时,只见店门紧闭,已经打烊了,只有后屋里还透出点灯 光,他使劲地拍打店门,手都拍疼了也没人应声。他觉得自己想哭,但他使劲憋着, 回到家里,看见爸爸已经回来了,正在屋里和妈妈说话,就再也憋不住了,扑到地 上委屈地哭了起来。妈妈不明就里,急忙过来询问原因,可是越是追问他哭得越厉 害了。 “俺爸爸把老自给卖了啊,俺爸爸把老白卖给了东生啊!” 他简直是在号啕了。他爸爸胳膊肘支在桌面上,双手捧脸,一动不动地坐在椅 子上像是睡着了似的。 “别哭了,深更半夜的,你想招鬼呀!”他妈妈从兜里掏出一沓钱,往他爸爸 面前啪地一拍,“不让我去他大姨家借钱,你倒好,把老自给卖了,我问问你来祥, 你还想不想过下去了?老白可是吃我的奶水长大的!”她过去把双喜从地上拉起来, “走,跟妈去找东生,把老白赎回来!” 他刚从地上爬起来,就听外面传来摩托车的声音,紧接着一道灯光刷地从窗口 照进来,使屋里陡然一亮,摩托车驶进院子,熄了火,嘀嘀地响了两声喇叭。来的 不是别人,正是东李庄上的他大爷李跃进。他爸妈将客人迎进屋里,后者肥胖的身 躯上带着一股夜的气息。双喜叫了一声大爷,他的哭声已经止住了,但脸上还挂着 泪花。 “俺双喜怎么哭了?给大爷说谁惹你了,大爷给你出气!”他拍着双喜的肩膀 安慰,而他自己也是两眼红肿,眼角还闪着泪光呢。大爷这一抚慰,双喜心里已经 沉没的委屈这会儿又复苏了,但他不想当着大爷的面哭,便转身躲进了黑着灯的里 间屋,没有脱鞋就上了床,睁着双眼望着屋顶上模模糊糊的檩条,眼泪顺着眼角汹 涌而出,流进嘴里,有些咸咸的,他听见妈妈刷茶杯沏茶的声音。 “这些孬事怎么就摊在咱爹头上了呢?俺们八月十五去的时候,他爹不还好好 的吗,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妈妈说。 “唉,别提了,他昨天晚上还啥事没有,吃了两碗面条呢,比我吃的还多,谁 能知道到半夜就不行了呢。”他大爷说。 “是啊,老人要走,咱这当晚辈的留也留不住,不过这样也好,老人得个急症, 自己也没怎么受罪。”妈妈又说。 “话是这么说,可是这么急紧,心里还是承受不了,不瞒你说,弟妹呀,我哭 着哭着就觉得这好像不是真的,觉得咱爹他老人家还没去世。”他大爷又说,听声 音像是又要哭了。 “别顾着说话了,你去拿酒来,再弄两个菜,醋熘个白菜,炸个花生米,咱哥 乱腾了一天了,喝口酒,洗洗泪。”这是他爸爸的声音。双喜听见妈妈走进厨房, 吧嗒拉亮了电灯,响起一阵锅碗瓢盆的丁当声。 “不用了弟妹,你别忙活了,我坐坐就得回去守灵。这样吧,你光把酒拿过来, 我喝一口,不用弄菜了,也吃不下。我这么晚过来,是有点小事,本来想早点过来 的,可是这事那事的,都要人张罗,抽不开身。我寻思这事来得突然,你们手头上 可能紧巴,我送过来一千块钱。” 厨房里的响动停止了,妈妈又回到堂屋里。 “这可使不得,你正是用钱的时候,摊上这事儿,花起钱来简直是无底洞,俗 话说,乱丧乱丧有钱也慌,哥,这钱你得拿回去,明天该我们用的钱,都准备好了。” 他爸爸妈妈七嘴八舌地说。 “来祥咱兄弟俩还耍客套吗?你要是不收下,哥可生气了。” 他们不再争执了,双喜听见妈妈又进了厨房,弄得丁丁当当响。他的眼泪流着 流着就自己停止了,他翻了个身,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又有几滴眼泪挤了出来, 不过等他妈妈忙活完,端着一盆温水过来时,他就一点眼泪也淌不出来了。妈妈叫 他起来洗脸,他假装睡着了,妈妈扳过他的身子,给他抹了两把脸,然后把鞋给他 扒下来。不让你穿解放鞋你偏穿,小喜你闻闻,你这脚臭得比鸡屎味冲!妈妈一边 小声唠叨,一边给他洗脚。弄得他脚心发痒,差一点就憋不住了,他很想今天晚上 让妈妈搂着他睡一夜,尽管他已经在自己的一张小床上睡了一年了。妈妈好像猜到 了他的心思,给他脱了衣服,把他抱到了大床上。小喜你看看你多大了,妈妈都快 抱不动了。他紧贴着妈妈睡下,一会儿他就听见了妈妈均匀的鼻息声。外间屋里, 他爸爸和他大爷在喝酒,两人很长时间都不说话,只偶尔听见酒杯相碰时清脆的响 声。过了一会儿,他不知不觉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一个人扛着枪,带 着老白去打老跑家,似乎就是那块没有收割的玉米地,他猫着腰往前搜索,终于他 看见老跑家了,它趴在于草丛里,似乎又不是老跑家,而是像一团黑糊糊人影子, 他开了一枪,那个东西站了起来,果然是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吓得他大叫一声, 惊醒过来。 “怎么了小喜,让梦给魇住了?”爸爸站在床前,“做的是啥梦,这么害怕?” 他摇摇头,不说话。 “起来,小喜,去撒泡尿,小孩生了气睡觉好尿床。” 他披着一件爸爸的上衣,懵懵懂懂地走到院子里,他听见了渐渐远去的摩托车 声,被摩托车惊醒了的狗的吠叫声也渐渐地停止了。四下变得一无动静,夜雾弥漫, 遮住了星光。他摸着黑往茅房那边走,突然一个冰凉的小东西触了一下他裸露的小 腿,接着就是一个湿热的大舌头上下一阵乱舔。夜色黑得连它的白影子都看不见, 但他一伸手就摸到了它。 “尿完了吗?”爸爸在屋里催促他,“小喜,尿完了赶快回来,外面多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