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带赵峰走的那几个人,说话极客气。说明前因后果,最后还用了“请”字。说 :“请和我们走一趟。” 话虽然这么说,但赵峰明白,“请”是怎么个意思。就像平常人和人之间走过 场一样。人家说,常来玩,在家吃吧,别走了。你信以为真,一屁股坐下去,真的 不走了,恐怕先前的客气、谨让,就变成恶脸了。人家那么一说,也就是说一说, 客气一下。是等着你说,不了,不吃了。这样多好,人家就还会和你客气一番。所 以听他们那么一说,赵峰马上站起来配合着说:“行,行。”为了表明态度赵峰立 刻去穿鞋,换衣服,然后又看了一下那几个人说:“我和我老婆说一声吧,怕她见 不着我到处乱找,父母都年纪大了,也都有病。” “行,就告一声吧,要快。” 在车上,赵峰又给他们递了几次烟,自己也点着吸着。之后,就没有谁再说过 一句话。一种无形的压力覆盖了下来,一层一层,像穿衣服一样,严严实实地穿在 赵峰身上,最后,还扣上了扣子。 第一次问话,进行了两三个钟头。一小时后,赵峰已经不像开始的时候那么紧 张了,审判的间隙还环顾了一下屋子。看见了屋顶上的石膏吊顶,上面趴着好几个 小天使,忽闪着翅膀,身上的灰尘落得很匀,无形中强调了轮廓,反而让那几个小 东西显得有些生动起来,胖胖的身子还有屁股和儿子的一样。想到这儿赵峰的嘴角 往上提了提,但没笑出来,他面前的那个人还等着他说话呢。那个人的提问每句都 很短,总是三个字三个字地往出蹦。说话也还算随和,但语气里却含着某种焦躁的 东西。所以赵峰虽然并没有说多少话,还是觉得喉咙干干的,像要喷出火来。赵峰 只回答了叫什么名字、性别之类的问题。这种问题就是填工资表也是要填的,所以 赵峰回答得很干脆,也很详细。连本科是后来才上的,也讲得清清楚楚。除此之外, 别的问题,就一直摇着头说不知道。审讯他的那个人倒也不急,从这个方向问不通, 就又换个方向,像分解数学的证明题一样,不断地求证,不厌其烦,到后来实在问 不着什么了,又看了看表才合上本子,边往起站边说:“你再好好想想,想起什么 了立刻报告,一会儿我再问你。” 出了审讯室,赵峰被人带到另一间屋子里。屋子里靠墙摆着一张床,床旁边还 有一张桌子,但桌子上空空的,什么也没有。赵峰听着关门的声音,又听见有钥匙 在外面搅动的声音,知道门已经反锁了,倒像是放心一样,一下子躺到了床上。这 一躺才发现床上也没铺什么东西,估计就是一个单子之类的。虽然觉着硌,也还是 躺着没动。看着天花板,想着一连串的事情。也许太急于要理出个头绪,一下子反 而有些蒙了。乱乱的什么都往跟前跑,还没有刚才在审讯室时明白,又想着他出门 小青果呆的样子,就知道她一定吓着了,也不知道小青给三儿打电话了没有。三儿 的女朋友里有个人的爸爸是检察院的,他留心了,但小青肯定不知道。后悔刚才走 的时候没和她说清楚一些。如果打电话给三儿,现在应该能把他弄出去了。老这么 问下去也不是一个事儿。想摸手机看表,才想起手机已经没收了。这么一想就不由 得又心慌起来。连手机都收了,恐怕就不会是简单地问一问那么简单了。也不知道 他们都掌握了些什么,还是想从他这儿找证据,找突破口。想着刚才那个人的问话, 对医院的情况应该还是很了解的,但为什么从他开始问呢?说明还是不太清楚吧, 他总不能自己主动地就把张院长说出来。何况张院长也是为大家好。没有张院长, 大家哪会有那么多奖金可拿。别没什么事儿,再让自己给说出什么事来。所谓言多 必失啊。尤其来到这种地方,能少说还是少说为好。正想着,门开了,又有人叫赵 峰出去。 赵峰熟门熟路地又到了审讯室,坐下,低着头,等着人来问他。有人却拍了拍 他的肩膀,一抬头原来是郭队长,以前看病时认识的。他也点了一下头,但大家都 没有准备握手。虽然男人之间见面握手,就和渴了喝水一样习以为常,但在这种场 合,这种举动却极有可能被曲解成别的意思。为了避免麻烦,他们两个都彼此心照 不宣地避开了这一礼节。点过头之后,郭队长居然坐在了他的对面。到底是熟人, 还没问话就先给他点了一支烟。赵峰也觉得自己仿佛轻松些了似的。他们甚至聊了 些家常,彼此的家人、工作都问候了一遍才人正题。郭队长还是称呼他赵大夫,这 让赵峰多少有些错觉,不像在检察院被询问,而是在医院里被人咨询。感觉一变, 态度也就跟着变了。两个人虽然不至于你一句、我一句热火朝天地谈,但气氛明显 变了。郭队长显得推心置腹,对他说:“赵大夫,咱们都不小了,经不起折腾了。 每天忙来忙去图什么呀,还不是为了老婆、孩子。” “是啊。”赵峰几乎叹气似的说。 “你是实在人,我知道,医院的事又不是你做主,和我一样,咱都不是能管事 的人,好事、坏事都轮不到咱们头上。” 赵峰点了点头。郭队长又继续说下去:“本来就没什么事,你说清楚了,也就 回去了。何苦让老婆、孩子在那儿担心。”郭队长边说边侧着眼扫了赵峰一下,见 赵峰没吭声又说:“你又不是主要负责人,说得严重点也就是经办人。可能连经办 人也算不上。何苦为了别人在那儿撑呢?我们这么熟我还会害你吗?真的没必要。 赵大夫,你说了,本来就没你什么事了。现在已经是早上五点了——已经一个晚上 了。说明白了,回去还能赶上上班呢,这本来又不是个事儿。” 说着又踱到赵峰身边,拍着赵峰的肩膀。赵峰也还是勉强地笑了笑。正琢磨着 郭队长的话,想着自己该怎么说,郭队长却合上本子让他先回去考虑。临出门又笑 着拍了他一下。 赵峰又回到了那张床上,肩膀被郭队长拍得有些胀胀的。想着郭队长的话倒也 有几分道理,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空落落的,没底。 郭队长从审讯室出来就给三儿打了电话说没事之类的话。说可能要等上午才能 出来,还是有一点问题。三儿连声说着谢谢。挂了电话,郭队长的脸居然爬上一丝 不易察觉的笑。天色已经放亮了。 吃过早饭,赵峰又被叫进去问话,这次又换了一个人问。赵峰仍是什么也没有 说。这个人显然没有什么耐心,看着赵峰不理睬,他就拍了好几次桌子。让赵峰抬 头。赵峰像是已经适应了环境似的,两眼一片茫然,不惊不乍地看着桌子后面的那 个人。这让那个人多少有些泄气。后来再问话的时候又变成了昨晚最初审讯他的那 个人。白天看那个人的脸,显得比晚上还要白净,连皱纹也布置得很细碎,仿佛经 过刻意的排列,然后均匀地抹在脸上一样,不多不少刚刚好,就是他这个年纪该有 的皱纹。他还是像昨天一样从不同的方向一刻不停地问着赵峰。话语简洁,但缜密。 对于赵峰的态度,看起来倒也不十分介意,仍是自顾自地找步骤求证。到最后仍和 昨天一样,合上本子,话也说得和昨天一样。赵峰也不断地点着头,表示着态度。 没有表也不知道时间,赵峰只能在那儿估摸。一夜没睡觉,躺在床上却连一点儿睡 意也没有。那种无形的压力还是紧紧地把他箍在那儿。他的脑子来来回回把那些问 题颠过来倒过去地过了无数遍,也没有得出一个所谓正确的答案。他真想找个人商 量啊。哪怕不说话就坐那儿听他说也行,然后,该点头的时候点点头,或者就只是 递一个肯定的眼神。现在,只有他一个人,总觉得下不了决心。虽然一直都什么也 没有说,但心里却七上八下的,不再像一开始那么沉得住气。已经一天一夜了,以 前听说传讯都不会超过24小时的,除非有了结论转为刑事拘留,但也不知道以前听 说的是否就准确。现在,赵峰对于一切的想法都越来越怀疑,但又不能肯定这种怀 疑。所以,心里就越发糊涂起来。问话的时候尽管难熬,也还至少有个人在说话, 他的脑子反而可以停下来,听别人说,暂时也省去许多思考,或者说至少有个思考 的方向。像这样一个人关在屋子里,虽然躺在床上,脑子却是想停也停不下来,但 又不能肯定的朝正确的方向大踏步前进。朝前几步再退后几步,脑子转得都有些疲 乏了。周围静得连声音也没有。赵峰甚至有种错觉,觉得这像一个梦。只有做梦才 会这样理不出头绪。现实中的赵峰从来都能把一切理得顺顺的,不会出一点儿差错。 这究竟是怎么了?正瞎想着又听见有人叫他,赵峰条件反射似的,一下子就站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