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黑下来了。天黑得很快,也很厚实,像兜头盖了一层棉被。柳成文仰脸往天 上看了看,连近在眼前的树叶都看不到。他往下看,倒可以看到微弱的灰白的水光。 大水已经涨到椿树的半腰,如果大水涨到椿树的分权那里,他还得往上爬,一直爬 到老鸹窝下面。他听见黑狗在叫,隐约看见黑狗在房脊上站着。大水节节涨,黑狗 节节退。到了屋脊,黑狗再没有了退的余地。黑狗不是在叫,是在哭。黑狗的哭是 从肺腑里发出来的,悠长,颤抖,压抑,像是一个女人在哭,又像是一个男人在哭。 只不过它比任何人哭得都更绝望,也更凄厉。一声闷响,柳成文家的房子塌下去了, 仍在哀哭的黑狗霎时没了踪影。黑狗也许与房子同归于尽了,也许被大水漂走了。 柳成文想对黑狗喊一声,他喉头紧得厉害,未能喊出来。沉闷的响声不断传来,那 是一家接一家的房子在坍塌。这个庄的房子大多是坯座草顶,都经不起水冲水泡。 村庄是以房子为标志的,大水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抹掉了大柳庄的房子,也抹掉了大 柳庄这个村庄,使大柳庄变成了一片泽国。柳成文想,也许原始的人类世界就是这 样的,大地一片洪荒。经过一个又一个轮回,人类又回到洪荒时代。说实在话,柳 成文心里不是很悲哀,也哭不出来。他被大水震住了,震得有些目瞪口呆。之所以 留在庄里不走,之所以冒险,有一个理由不便说出口,他是想看看大水。他七八岁 的时候,这里也发过水,水也浸进了庄子。那次发水不算很大,庄子洼处的水只到 大人的腰窝。他光着屁股,扑进水里追鱼摸虾,着实兴奋了一阵子。和上次发水相 比,这次的大水才是真正的大水,称得上波澜壮阔,动人心魄。这样的大水,绝大 多数人都没有看到,他看到了,以后这将成为他的一分骄傲。等外出逃水的人回到 庄子里,或者若干年后他成了个老人,他会说,那年发大水时,他在树上如何如何。 说不定人们会把他当成一个英雄来看待。 柳成文高兴得有一点早,接下来发生的情况他没有料到。天上打过两个炸雷之 后,下起雨来。雷声过来之前先打闪,仿佛黑暗的天空突然裂开一条不规则的长缝, 白炽的光焰嗖地从缝隙里射出来。闪光如此迅猛,柳成文来不及闭眼,光剑就刺了 过来。闪光如此强烈,柳成文眼前一黑,仿佛两只眼睛都毁掉了。炸雷更加可怕, 那是把世界炸成碎片的声音,是毁灭一切的声音。柳成文觉得炸雷就是在他头顶爆 炸的,炸得他头皮发麻,两只耳朵嗡嗡作响。他听说过,炸雷可以把一棵高树拦腰 劈断,也可以把树冠树身变成燃烧的火把。倘是炸雷正好劈在这棵椿树上,他就会 顿时灰飞烟灭,如同烈火中的一只蚂蚁。无奈,他的胳膊拐过树枝,双手把自己的 头抱住了,把耳朵堵上了。他知道以手抱头无济于事,近乎自欺,可他只能如此。 暴雨下来没有过渡阶段,不是从点到线,把点和线都省略了,一上来就是论块子, 成块子往下砸。雨块子砸在柳成文的头上,脖子上,背上,很有些分量,像是有人 连续用木棒子击打他,命他低头,弯腰。他没有雨伞,也没有雨衣,只能听任雨块 子往身上砸。他上身穿一件白粗布半袖衫,下身穿一件腰带为松紧带的裤衩儿,两 件衣服很快变得水啦啦的,有衣服比没衣服还糟糕。暴雨还往他眼里、嘴里、鼻子 里、耳朵里灌,整个人如摁在河里差不多。他睁不开眼,张不开嘴,只能低着头靠 鼻孔维持呼吸。老天爷这时候下这么大的雨,真是火上浇油啊!地上的大水就是火, 天上的大雨就是油。地上的火成燎原之势,已经烧得很厉害,老天爷犹嫌不够,又 不断往火里泼油,似乎非要烧到漫天大火不罢休。还有大风,下暴雨的同时,就刮 起了大风。大风东摇一下,西摇一下,把椿树摇得东倒西歪。椿树像一根细细的芦 苇,似乎随时都会折断。柳成文抱着树枝,身子随树枝晃来晃去。他心里说,这是 怎么了,老天爷真的不想让我活了吗?他想大喊一声,向老天爷抗议一下。也许他 已经喊了,因风太狂,雨太大,他的耳朵没有听到他的喊声。 暴雨下了一夜,天明时才小了一些。柳成文坚持住了,他没有被雨块子砸蒙, 椿树也没有折断,他没有掉进水里变成水鬼。在水中浸泡了一夜,他没有变胖,似 乎还瘦了一圈。他瑟瑟地抖成一团,如一只风雨中的乌鸦。幸好,他带到树上的锅 饼子还在。虽然锅饼子被雨水浸泡得发白,发黏,还有了一点馊味,他还是一气吃 了两个。锅饼子是他的救命粮,只要有锅饼子,他就不会被饿死。吃下两个锅饼子, 他的哆嗦才减轻一些。他看见了桐树上的大叔。大叔毕竟比他老练些,大叔头上不 但顶了一件塑料化肥袋子改制成的雨衣,腰间还有一根绳子,把自己和粗树枝紧紧 捆在一起。不过大叔也缩成了一团,一个老鸹窝恐怕就装得下大叔。他喊了大叔两 三声,大叔才听见了。大叔说没事儿,他还活着呢!大叔问他怎么样。他说他也活 着呢。大叔说好,只要活着就是最大的胜利。大叔问他有没有吃的。他说有锅饼子。 大叔说要是没吃的,就到他那边去。他准备的有锅饼子,蒸红薯,还有咸菜,够他 们两个人吃两天没问题。大叔的好意让柳成文觉得有些可笑,那边不也是一棵树嘛, 他又没有翅膀,怎么能飞得过去呢!他还是说他有吃的。大叔一定知道他一夜都没 敢睡觉,要他把眼皮子硬撑着,千万不要睡觉,一打瞌睡落到水里就不好了。柳成 文说他撑着呢。 别看暴雨下了一夜,地面的大水并没有涨高多少。午后,柳成文惊喜地发现, 大水开始下落了。挂在树疤上的杂草给水的高度留下了记号,大水的水平面已降到 杂草下面。柳成文把这个情况报告给大叔。大叔说他也看见了。水一回落,柳成文 就想顺着树干下去,到水里游一游试试。在树上待了这么长时间,他的胳膊腿儿伸 展不开,好像都僵住了。大叔不同意他下去,要他再等等。他低头往下面瞅,见水 仍在从西往东流动,因水流缓慢,当水面有参照物时才看得见。水面不断有参照物 漂浮过来,一根檩木,一只风箱,一个南瓜,或一只死鸡。当一个柳叶青花皮西瓜 若隐若现漂过来时,柳成文决定把西瓜捞上来。他太渴了,很需要吃一个西瓜解解 渴。反正西瓜是漂来之物,不吃白不吃。他把西瓜捞出来,抱到了树上。他对大叔 说,他捞到了一个西瓜。大叔让他吃吧。他说他吃一半,给大叔留一半。他用拳头 把西瓜砸开了,西瓜稀里哗啦,流出了一包坏水。原来西瓜已经在水里泡坏了。随 着坏水流了柳成文一身,又酸又臭的气味呛得他直咧嘴。大叔大概看到了柳成文水 中捞月一场空的失望样子,在另一棵树上哈哈地笑了。 既然柳成文已经下了水,那么大叔就提议,咱们一块儿到土圆仓那边看看去。 下树前,大叔把身上的衣服都脱下来了,拧巴拧巴,放在树杈上。大叔让柳成文也 脱光衣服,说衣服老在水里泡着很容易沤糟。若把衣服沤糟了,等庄上的人回来, 他们就没东西遮体。柳成文听从大叔的建议,把水啦啦的半袖衫和裤衩儿都扯巴下 来,脱得赤条条的。大叔和柳成文都不愧是泅水的好手,他们很快汇合在一起,游 到了庄子中央。房子没有了,还有一些树在水中立着。凭着那些树为证据,柳成文 知道游到了哪里。一游到了庄子中央,他就不敢踩水了,赶紧把身子平起来,并加 快了速度。被捆在床上的嫂子就在水下边,嫂子肯定早就死了。嫂子要喝水,他答 应了给嫂子舀水,可为了保命,他没给嫂子舀水,自己爬到树上去了。他对不起嫂 子,将永远对嫂子有愧。他没有对大叔提起这件事,以后他对谁都不会提起,让它 沤烂在心里算了。 他们游到了土圆仓那里,见土圆仓碉堡一样的圆筒子露出水面一部分,还存在 着,只是土圆仓的顶盖不知到哪里去了。顶盖一掀去,仓里边的粮食就漫溢出来。 大叔分析,大水一定是从木门的门缝里灌进去了,干粮食一见水,一膨胀,就把盖 子顶掉了。柳成文同意大叔的分析,在他的想象里,土圆仓就是火箭筒,干粮食就 是满筒的火药,而涌进去的水就是点燃火药的火,火药一点燃,就把火箭上面的盖 子打到天上去了。粮仓失去了盖子,暴雨直接浇进仓里,加速了原粮的膨胀,直到 这会儿,被泡胖的白花花的大豆、玉米、小麦,越过土圆仓的边沿,仍在往水里落。 大叔说这不行,得赶快找个地方,把这些粮食晾一晾,不然的话,这些粮食就泡面 了,就糟蹋了。可是,他们环顾四周,到处一片汪洋,哪里找得到一块晾粮食的地 方呢!大叔爬上了土圆仓的边沿,咣咣地拍着自己的屁股骂老天爷,老天爷,我日 你祖奶奶!老天爷,我日你祖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