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阵女人们的笑语从巷道里传来,越来越近,她直觉那将是她的客户。说来也 怪,每次她有客户来,她提前总有直觉,准确度八九不离十。果然两个时髦的年轻 女人将车停在店门外,手里各提着布料走进来。 她并未放下刀剪去迎接,只是默默站在桌旁,侧身望着女人们,等待她们开口。 她就是这么不会招呼生意,儿子和儿媳不知抱怨过几次了。可她的客户中以回头客 为多,进门大多热乎乎地主动叫唤她,套个近乎,价钱上也好说话,所以她总也练 不会那套招呼功夫。 她们倒不做中式对襟套裙,说是从时尚杂志上看到一款很中意,找了几家都不 能做,试着找到老街上来,问她可不可以做。常有这样的女人们带着时尚杂志上的 图片找裁缝做,但论起做西式时装,镇上裁缝们的水平都差不多,她担心自己也做 不了。她还是多问一句,究竟是什么样的,两人从包里取出一本翻到边角卷了起来 的杂志,因为纸张坚挺,而且塑了膜,咄咄逼人地反射着室内的灯光。她们指出的 那套,上身还算能看明白,复古风味的耸肩喇叭袖,V 字领开得很低,花样主要在 布料里,透明白纱很随身,飘飘欲仙,但下身就难了,正面由七八块不规则藏蓝色 菱形布片镶拼的,拼合处则装饰着粗壮的草黄色十字形交叉线脚,裙边也不规则, 大约是三七分处一个三角形凹口,做是能做,功夫可大,而且,如果主顾挑剔,强 要仿真程度高的话,何必吃力不讨好呢?她一时不知该如何说。 高个子女人难掩失望,主动问是否做不来,另一个就惋惜布料都买了,难道不 做了?她只是沉默着,她倒也喜欢这套衣服,她一向喜欢漂亮衣服,不然当初也不 会甘心做裁缝,前几年,她还为了适应潮流报名参加了函授班,学习时髦的裁缝技 术呢。她终于面有难色地说:做是能做,就是费工夫。两人的哀怨的眼神顿时被点 亮,因为两人从上星期开始找裁缝,没想到最后竟有人开口说可以,真是不负有心 人。她们连声说:加些手工费都可以啊。她眼角里看到堆在桌上成山的衣料,手工 费加多少,也不如多接一个活啊,而且这积着的活实在也得赶。前一阵为了儿子的 新房耽误了不少生意,有些老主顾那时能体谅,现在可不能再拖。 她下了决心,就摇头说大白话:不行,加多少都不值手工的,我实在太忙。两 个女人的失望简直难以形容。是有那样的女人,心爱的衣服梦想成空,比失恋的打 击还沉重。她很不过意,就补充说:可惜我没有更好的机器,那裙片如果用机器拼, 手工就不用那么费功。两人就抓住最后稻草似的问她为何不买那个机器,她说投资 大,而且又实在不会用几次。两人说现在都讲特色,你多用那机器做些特殊的衣服, 只怕附近的女人们都来买,生意岂非更好?她听了只是礼貌地笑。那口气和儿子儿 媳一模一样,总觉得事情都挺好做,想一想就成。 两个女人磨磨蹭蹭的,最后死了心,决定看看裁缝能做什么相对时髦点的样子, 怎么样,花钱买来的布料不能浪费。她说上衣可以按图片的样子做,裙子做成普通 的一步裙好了,上衣是飘的,松口的,下衣就收柬些好。女人们犹豫地答应了。量 好尺寸,女人们问何时做好,她习惯性地用笔挠挠头,算一下说:近来生意太忙, 大约可得一个月。女人们惊叫了:那早就入夏了,做了这衣服也没时间穿了。她暗 自好笑,现在才五月,到六月哪里就热到那地步。高个子女人说:这裙布可是厚布。 最后双方妥协为三个星期取货时,日光已几乎竖直地照人狭窄的巷道里,到了夏天 就能真的垂直照进来,给这片地区带来多一点的生气。 儿子和儿媳很快就带着饭走来,是男人烧的油豆腐青菜,以及清炒虾仁。男人 退休后越来越喜欢做菜,否则就闲着,更没意思。儿子进来就喜欢评价她的店面, 洋洋洒洒地冒出做生意的灵感,只是她听着都不可行。儿媳看到了那本时尚杂志, 饶有兴趣地翻看,对那套要做的衣服也很感兴趣,说着说着竟想让婆婆也顺带帮自 己做一套。她要求自己轻易不要与儿媳发生冲突,毕竟是二十世纪啊,但她又实在 没精力帮儿媳做这风雅之事,只能不置可否。儿子逢到婆媳间出现很轻微的意见不 合,总能及时反应,很乖巧地说:姆妈忙这么多的衣服是有些来不及,不如雇一两 个人,你裁剪,教她们做下手粗活,遇到人多喜欢的衣服,提前多做几件挂着卖岂 非不好?他想到兴奋处,两眼闪着光说:人家大城市里,时装设计师大致就是这样, 何况姆妈手艺好,生意一定好。她的确从花花绿绿的报刊里了解到,大城市里的服 装设计师们都挣大钱,可对于她实在太遥远,她从来都不会将自己与那些人相比, 即便事实上是有点像。她认定自己不过是这小镇上普通的一个裁缝,没有什么大的 资本与才能,也没有什么大的欲望,只想在一针一线中过她的日子。况且她的脑筋 也僵化了,听说要一式提前多做几件,就紧张兮兮地说:这怎么可以,一人一个尺 寸的。儿子不屑道:人家时装店里分大中小几号,挑个大概,穿着都挺合身啊。她 说那也是不行的,腰身肩膀胸围,学问都大着呢,她做的衣服可不能只有三种号的, 何况人家找裁缝做,也就图个贴身。儿媳早就分辨出答案了,很不痛快,这时插话 对儿子说:好了好了,就在这里安安分分做几件衣服呗,哪里那么多花样!但这话 还真说到了她的心坎里。 她吃完饭,继续工作,儿子儿媳则留下来帮静忙,多做几件衣服,多挣些钱, 最后还是他们做小的得益,不然也不必老是撺掇母亲采纳各式各样的生意经。儿媳 照例钉扣子,儿子熨衣服,而她开始裁剪又一套新衣。一时间都无话,粉笔在衣料 上划线或剪刀裁布的爽利声,蒸汽熨斗的哧哧气声,甚至轻微的呼吸声,点缀着午 后的平静人生,真真切切。这一刻是她最沉湎的,几十年如一日,总也不厌。她从 小就是寡言好静的人,小时候女孩子们聚堆玩,她只躲在阴暗厅堂里的八仙桌旁, 以太师椅为桌,搬小板凳一坐半天,自己鼓捣着玩,看书画画或者玩针线。针线之 缘那时就开始了的,她年纪小,做的洋娃娃踢沙包,连外婆都夸不停。那时外婆就 很老了,总爱坐在竹藤椅里晒太阳,看到她的活计,会很简短地教她一些小窍门, 然后继续打盹,和家里年老的偎灶猫一样,就喜欢一动不动地生存着。现在辟作店 面的这间,当年是正式进屋前的过厅,歇脚缓神用的,所以面积不大,但因临街, 儿子说就得以这间做店面,后面还算宽敞,楼下堆杂货,包括儿子儿媳不要又舍不 得扔的旧物,楼上很简单地放些家具,偶尔累了就在那里短睡。她有时会困惑,房 间还在,她也还在,记忆犹新,可是外婆和父母在哪里?是在跟她故意捉迷藏吗? 若是这样,她更要勤勤恳恳地做她的活计,和小时一样,表现得乖巧就能得到表扬, 再不要每天都失落了什么似的。 这样做着,又来了一对客户,也是两个年轻女子,一看就是姐妹,一个模子里 的瘦身材白皮肤,下巴稍尖的鹅蛋脸,一样的平静而自信的气质,估计见过世面。 她自己生长于这个小镇,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两个小时车程以外的上海,连杭州都 没去过,曾经很想去,一直没时间,渐渐地连欲望也没有了。前一阵儿子儿媳去那 里玩了一星期,带回好多照片,看看就够了。她想,去哪里对她而言又能怎样?何 况她也老了,开始有外婆那种整日在阳光里静静打盹的渴望,让外面的喧嚣都在她 的小小世界的边缘止步。 那姐姐开口问这里是否做中式衣服。她说做啊。姐姐就说那就对了,我们是在 找你呢,都说你做得好。她客气地说哪里哪里。姐姐示意身后的妹妹站到前面来, 又问是否可以为她妹妹做几套。她想这两人还挺客套,现在才切到主题,不过,平 时说话都这样客套着慢慢来也好,她就不喜欢某些自许与她相熟的人后脚还没跨进 门,就大声嚷嚷要她给谁做衣服,整条街都能听到,不知在向谁炫耀着什么。她看 了一眼妹妹,倒拥有穿中装的好身段,削肩薄胸蜂腰,现时并不多见,光这薄胸, 姑娘们还不得想办法丰满一下?她心下很喜欢面前姑娘的身形,她爱穿中装,可惜 自己的身形发胖,都是这些年坐出来的,年轻时有好身段,不让穿中装,现在却晚 了。她带着对自己的淡淡惋惜,问要做怎样的几套衣服。姐姐退后倚着裁剪桌,也 不是很肯定地说:春夏秋冬各一套吧?姐姐说随身就带了家里翻出来的一套大布, 那种手工织的布,也不知可以做什么,还得请裁缝定,此外就得在这里买些布料了, 也请裁缝出主意才好。儿子儿媳都停下手中的活计望这对姐妹,这可是少有的客户。 她也猜出了多半,便问:妹妹要出国了?姐姐笑道:哪里,出去五年了,今年才回 来,说是要多做些中装出去的。她点点头,猜得还是挺准的。儿媳对这种消息最感 兴趣,插嘴问道:去了哪里?姐姐很简短地回答道:美国。儿媳听出对方口气里不 愿多讲,也不想太过积极地问,显得没见过世面,现在出国的人多着呢,于是低头 继续钉扣子,只把耳朵竖起来,听听动静。 她听到姐姐说有大布,心里就一动,很好奇地接过姐姐递上的大布,以专家的 眼光细看,那手工可比不上自己身上的大布,好几处错线,她一眼就能看出来,不 懂行的人可看不明白。不过,样式挺清纯,白底方格,格子是由红绿两条细线界出 来的,其实她曾经也有过这种样式,本地知青去附近乡下锻炼,都喜欢这种,然后 反馈到镇上来。回想起来,那可是她们的时代,女朋友们聚在一起,可没有现在这 么多新鲜花样可聊,只是一起琢磨着如何利用简陋的物质,裁剪出美,装饰她们贫 瘠的青春。究竟是很快乐的,年轻就是快乐的,这点,儿女辈好像不如她们一辈懂。 许是可以让他们快乐的东西太多了吧,总是那么不知足,那么口轻飘飘的。 姐姐问:这布做什么好呢?她回过神说:应该可以做件夏季短衫,袖下盘扣的 那种,看样子料是多的,可以配条小短裙,现代派一点的好。至于其他季节的衣服 嘛,她沉思片刻,招手让两位跟她去后面的库存看货,边走边解释说:有些好货不 摆在外面招灰,或是新进的还来不及摆出去。推开厅堂大门,跨过高高的门槛,她 一眼就看到最新进的杏黄暗云纹的锦缎,很素,做暖冬的外套,镶滚上一寸宽黑丝 绒边,对襟,配黑丝绒圆形包扣,一定高雅又不失活泼,大方又抢眼,集中西衣式 之美,她年轻时看见过那种设计,一直很中意,好不容易有类似的料子,就赶快进 货。姐妹俩也很喜欢这个设计,当即敲定。另外又挑了一块家乡特色的蓝底印花布 做旗袍,还说要做件薄外罩,却挑不到中意的料子,姐妹俩总是嫌料子太花哨,不 够中国味,还不如家里的大布好。她说如果还有大布,就去拿来看看吧。 布料说定,就开始量尺寸,记尺寸,轻舟直下,最后问几日可好,她说一个月, 姐妹俩当下很为难地互相望着。她观察这姐妹二人,为难,却也不与她求情,好像 她的话就是圣旨,改变不得,心下好笑。妹妹低头,眼睫毛长长的,在脸上投下了 忽闪的阴影,轻声说:那也没办法。姐姐叹气,转身向她苦笑道:那,那就这样吧 ……她好笑真是什么客户都有,这两人竟然一点都不争取,反而触动她主动问:是 不是急着要?姐姐看到一线希望,连忙解释说:是啊,妹妹五年才回来一次,一个 星期之后就要走的,寄也是可以,就是太麻烦,而且怕丢。那妹妹在一旁很客气地 对她笑笑,好像如此紧凑的时间安排很对不起她,小心问她:能不能特殊点呢?她 第一反应是不能,但想想年轻女孩孤身在海外五年回家一次,这是多么不容易。她 那次去上海就觉得疲累,那可比镇上的新开发区更繁华更热闹,整个城市到处在动, 像开锅的热水,而她只是其中一个小小的气泡,滚烫的,飘到空中,爆裂了。可人 家小姑娘去的是千里万里外的美国,还那么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