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她有些拿不定主意。她总觉得好裁缝做了衣服也得有好人穿才有意思,而且这 姑娘穿上中装一定绝配,又是穿到大城市里去,穿到美国去,让很多很多的人看到。 她一个人在小镇上默默无闻,没有什么欲望,但想着中装就像想着自己的女儿,女 儿出风头,而她躲在世界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甜蜜地微笑。如果有心做好人,索性 答应在一周之内给她们,委实又是赶的,少不得原来下定决心再不开夜工,这次得 破例。 她眼前光影摇荡,似乎回到了从前。她初中毕业何尝没有向往,可是家道中落, 又有个当地主的爷爷,虽然解放前就过世了,却是一道无以拂去的阴影。她几乎没 有任何抗辩,就放弃了读高中的想法。她横竖没资格进好的工作单位,就决定学裁 缝,最初一阵还是不太甘心,很快“文革”爆发,天翻地覆的,她躲在卧室兼小裁 缝间里庆幸自己不必被卷进风潮,因为她早早地退了啊。当时年轻,心里总有热望, 好在喜欢无声的缝纫的动作,将心细细碎碎地分到那一针一线里,也就安了。真是 人各有命,原来都注定了的。 为了多挣一分钱养家糊口,多少个夜晚加班赶制衣服,江南的冬夜湿冷湿冷, 昏昏灯光全带着霜青色,她用薄毯子裹着下身,一刻不停地踩着缝纫机,或者手脚 麻利地钉扣子,光影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而摇晃……日子越过越好,很久没有开过 夜工,想想感觉也挺亲密,好像与患难女友私语。她于是松了口:试试吧,少不得 开夜工。 姐妹俩当然很欣喜:真的吗?我们也不想让你太赶,只是又真的想随身就带了 去。正好还去上海和北京,也可以穿上了。 姐妹俩一说也不想让她太赶,她倒不好意思再变卦。她是个面皮薄的人,对方 这样替她考虑,她就像欠了人情。再说,本来也是宗不小的生意,平时也都有折扣, 赶一下也应该。她抬头笑说:哪里哪里。 儿媳和儿子惊讶地互望。他们知道母亲近来活多,如此破例,为了哪般?非亲 非故的。平时要她做些事总是千难万难,刚才还不愿帮儿媳做套衣服,现在却这样。 但外人在也不好发牢骚,暂时按捺着。 姐妹俩也不会客套,只能说请她一定多收点工钱。她则嘱咐她们快些到家里找 出大布送来,晚上五点关门,之前送来就好动工了。客人刚走,儿媳一时气得都发 不出脾气来,红着脸,扔下手中的衣服,只怒视着儿子;儿子这次可得向着儿媳, 于是皱眉问母亲干吗那么容易就答应帮她们做这样的善事,而且横竖寄出去好了, 又不是天要塌了。她背过身在裁剪桌上摸索,自己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她答应加 夜工就料到儿子儿媳会不开心,她又实在不想惹他们不开心,只是垂着头喃喃说: 她们也加工钱,多挣些呗。儿子说:加多少也不值啊,真就是没算计的。她仿佛做 错事被严厉的老师抓住了,但又尽力补充解释:人家多不容易。儿媳终于尖声道: 人家在美国开心着呢!她决定沉默。她心里也开始有点后悔,当时怎么就鬼使神差 地答应了,真是的,非亲非故的,不过有点好感,这把年纪了,还这样感情行事? 她决定先冷着这事,过会儿再做计量。 将近黄昏打烊时分,姐妹俩的外婆提着大布来了,竟是老相熟,还帮过她家好 几次忙,欠着人情呢。她心里就笑,那姐妹可是西洋化,早提出外婆的名字,一早 就答应她们一周之内赶出所有的活来。这下儿子儿媳也不用多话了。果真,儿子儿 媳见是这婆婆来了,连忙热情招呼阿婆坐下,回身脸上讪讪的,幸亏刚才小吵是不 会有外人知晓的。 阿婆精神好,坐下就朗声说:那两个孩子昨晚要大布,原来是要来做衣服,也 不跟我说,好在找你做,我最放心的。阿婆就着裁剪桌展开手头卷好的大布,还顺 带着一瓶鱼肝油,说是外孙女从美国带回来的,知道她裁缝活累,正好送给她补养 补养。她连忙推谢,还是阿婆吃的好,阿婆怪她不懂事似的说:哪里的话,我这一 把年纪,成日不干活,吃这些补什么呀,还是你总这么辛劳,这家当大半是你一针 一线挣的啊……她心头一热,眼眶都润湿了,阿婆是看着她长大的,吃过她的喜酒, 吃过儿子的喜酒,说的话真是贴心,可她是个不善言语的女人,唯有将头更往下低, 那下巴尖正指着心头。 她平静了情绪,上来翻看阿婆带来的大布,好几套,酱红黑格的,白地蓝条的, 都是粗布,但结结实实,从前的货总是耐用些。阿婆也在一旁叹道:这些都是以前 乡下小辈们送来随意用的,一直不当回事,现在却被外孙女当宝了,说是外国就兴 这种手工,贵重着呢。也是,现在谁还做这?她这才想起问姐妹俩怎么没跟着来, 阿婆叹口气说:年轻人就喜欢玩,早被一帮老同学们哄着去什么卡拉OK厅了。哎, 也就在家住这么几天而已。阿婆一提这个立即就红了眼圈,侧头伸手去拭泪。她赶 忙安慰道:长得就很有出息……阿婆截断道:瘦得都没人形了……外面是苦的,这 帮孩子们不懂事,非要出去闯着玩,不知珍惜自己的身体。她一时无话,人生可不 就是这样的,选了一样,丢了另一样的,永无完全的时候。她这一生就待在这小镇 上了,现在当然很从容,当年何尝没有过抱怨?还有她的儿子儿媳,对外面的世界, 比如美国,哪次不是一提就兴奋?可你看看,阿婆家里孩子出息了,家里人这想念 与心疼,也不是平常人能受的。她想,自己还是格外精心地做这几套衣服的好,虽 然不是自己的孩子,天下的怜惜心情都是相通的。 阿婆大声吸吸鼻涕,老年人活够资本了,人前做什么都自在,不用顾虑。阿婆 继续坐着,一边看着她当即就展开布料划线剪裁,一边聊会儿天,主要是赞她的手 艺,当年在旧上海都不一定找到她这手艺呢。她听了竟然有些脸红,像个小姑娘。 阿婆说:哎,好手艺从来就这样的,都在深巷里,那些张扬的功底十有八九是不行 的。她说阿婆过奖了。阿婆惋惜地说:不过,那时候老上海还是有识货人的,你这 手艺一定能拉好多有钱客户的,只是现在不一样了,也就委屈在这里。她说阿婆真 是老了,取笑她玩。阿婆正色道:哪里是取笑你,可惜就是日子不一样了,现在没 人懂手艺的,时下街面上流行穿的那些中装,一看那些穿的人,根本就不能穿中装, 也不懂的,没得糟蹋你的手艺。她手里的粉笔不小心划歪了,连忙用手指去擦拭, 她从来没想过这个,但也真是说在她心里。她夸阿婆外孙女的气质好,是穿中装的 人,阿婆当然喜欢听人夸自己的孩子,不过也谦虚道:哎,几年前也是风风火火的, 可能在外面吃点苦头就明白了,才收敛了野性子,像个女孩儿了。说到外孙女在外 面吃苦,阿婆又有些伤感,终于觉得还是早些回家的好,没准外孙女能早回家。她 起身说:走了,你尽力做,也别太勉强了。她送出去,说:小事一桩,赶一下就出 来了。 返身回来,就该关店门了。‘她今夜是得开夜工的,就让儿子儿媳先回去,到 时让男人晚上来陪她,也好打个下手。儿媳在街上关门窗时,看天边飘过一片薄薄 的乌云,记得天气预报今夜是有雨的,所以没法出去玩。本来今夜倒是准备在家玩 麻将的,可公公要陪婆婆的话,这麻将搭子还得现找,儿媳心里就有点烦。有时候, 儿媳也奇怪玩的东西看似越来越多,生活的乐趣并没有增加多少,打个麻将还时常 得想着找搭子,真玩上了,也不过就是玩玩,虽然通宵,终究累人得很,可电视又 没什么可看的。倒是婆婆好,总是忙着,虽然自己看着总觉效率不高,挣点辛苦钱, 但还不错,至少她真喜欢。儿媳不禁叹了口气,儿子正在搬女模特,听见了叹气声, 关切地问怎么了,儿媳懒懒地说:没什么。 老街渐渐地暗了下来,隐到暮色苍茫里,就这样又过了平淡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