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聂于川回到六厅,老任已经消失了两天。有人说是双规,有人说是逮捕,有人 说是接受调查。总之人不见了,但事情还未盖棺。在悬而未决与尘埃落定之间,许 多人成了倒树猢狲,惶惶不可终日。老冯和聂于川就是如此。老冯在厅里待了半天, 见事情千头万绪,便借口党校课程紧溜之乎也,躲清静去了。聂于川没课可上,无 处能躲,考察总结也尚未完成,只有老老实实蹲在办公室里。他敲着键盘,心中全 是旁骛,浑身布满杂念。就算总结写好了,该交给谁呢?此事是老任分管,按理说 该交给他。此情此景怕是不好办。不过老任确实是命悬一线,但谁知这线是棉纱还 是钢丝绳? 聂于川提拔得顺利,虽然有徐佩蓉帮衬,有钟厅长赏识,不过他的直接领导是 老冯,老冯的直接领导是老任,说来说去逃不过老任的影子。何况老任几次越级直 接给他安排工作,厅里人都看在眼里,难免有想法。本来,一个研究生毕业、五尺 高的男人,被人呼来唤去形如家狗,就是可悲;甘为五斗米摧眉折腰献媚领导,自 觉地化家狗为走狗,那更是可鄙;如果刚努力当上走狗,主人却没了,重新沦为野 狗,可谓双料的可耻,踢一脚还脏了鞋。以往在办公室里坐着,不时会有人进来, 笑着叫声聂处,吸几支烟,喝两口茶,聊聊工作,说说天气。老任出事之后,这里 摇身一变,成了野鬼唱歌的乱坟岗,大白天都无人问津。给人打电话,明明是说公 事,也被淡淡几句应付了。聂于川有些生气,老子脸上又没写“任”字,犯得着吗? 生气之后是不安。万一传闻属实,该如何应对?反戈一击并不难,别人的目光再鄙 夷也无妨,关键是重新归属的落脚点不易找到。不安之后,当然是难过。没想到父 亲曾经的痛楚阴魂不散,不请自来。一切都乱套了。他也想过请徐佩蓉帮忙。但这 次出差,她是怀了多大的希望去的,归来时却一无所获。她恨他还来不及,这两天 明知他的窘况,连句关心的话都没有。他陡然后悔起来。应该在广州把她拿下的。 钟厅长自不待言,老钱也屡次表示看好她,拿下她,就像是穿上了防弹衣,厅里就 是天翻地覆,也可以不惧了。可惜自己前怕狼后怕虎,居然拒绝了她。简直是大傻。 他好容易平静了一些,有人敲门进来。他惊诧地进出一丝笑,说是小徐啊,有事吗? 徐佩蓉在他桌边坐下。有些事情,我还是想跟你说一下。 聂于川飞快地揣测她的来意。是嘲讽?是可怜?还是来挽救?难道她还爱着自 己吗?他勉强笑了笑,你说吧。一个处的,又是老校友,别见外了。 徐佩蓉微笑。我就说嘛,你穿这件衣服很好的。她的声音有些凄然。 聂于川摸了一支烟,点上,笑起来。他的笑容沉重得仿佛秤砣,在脸上挂都挂 不住,掉在桌面,发出铿然的声响。徐佩蓉显然是听见了,叹口气,说师兄,我想 告诉你的是,老任就快回来了。 聂于川强忍住没说话,狠狠抽了口烟。徐佩蓉见他不吱声,解释说,我前夫回 国了,他有个朋友知道一些。我和他昨天见的面。 听起来不像是假的。可这也太巧了吧。聂于川弹了弹烟灰。他说,没事就好。 她垂下头低声道,是啊,没事就好。他看着她,犹豫半天,还是说你能肯定吗? 当然。她的头垂得更低。他跟人聊的时候,我听见了。不会错的。 聂于川这才放心。他知道她能说这些话已是不易。不过,怎么又冒出来个回国 的前夫?还见面了?他安慰自己没必要吃醋,徐佩蓉又不是自己老婆;又忍不住罪 恶地想,其实就算他们不只是见面,而是上了床,做了爱,也是老一套了,又不是 陌生人。想到这里,他遽然发现自己还是在吃醋,他真的爱上她了。他颤声道,别 说了。谢谢你。徐佩蓉缓缓摇着头,并未抬起。他继续说,我早发现了,你跟别的 女人不一样。 她一下子昂起头,有些不满,有些委屈,有些恼怒。她说,我不喜欢你拿我跟 别的女人比较。 有比较才有鉴别嘛。聂于川笑道,就像你送我衣服,不挑挑拣拣怎么选得出合 体的。 更不像话了。徐佩蓉虽这么说,脸上却有了笑意。连挑挑拣拣都出来了,女人 真的就是衣服吗? 你的不同之处,是你总爱垂头。 垂头丧气而已。她笑起来。你就这点发现啊。 每次见你这样,我都有些难过。我忍不住想,是什么让你不舒服,让你为难, 让你想逃避。他递过一张纸巾,示意她擦擦眼泪。她乖乖地照做,说,你放心,我 不会再见他了。我以前的婆婆病了,他说一时到不了,要我去帮忙照顾一下。谁知 他又过来了,还带了一堆朋友。 你不要再这么说了。聂于川还是说出了心里话。不过,你能不能答应我,以后 别再跟他见面。好不好? 徐佩蓉的眼泪又出来了,擦都擦不及。她欢喜地点着 头,哽咽着说不出话。你这样肯定没法再回办公室了。他又递给她纸巾,叹息道, 这样吧,你今天就别上班了,回家好好静一静。徐佩蓉为难说,我也不想让老孙、 老韩看见这副模样,可包还在办公室啊。聂于川不假思索道,那你去某某路的某某 饭店,开个房间,我办完了事去找你。她的眼睛顿时睁得好大,情不自禁说今天我 ——他不容她说下去,把钱包递给她,简短地命令:听我的,去吧。 她走了。聂于川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徐佩蓉瞬间被抛到脑后。老任居然还能 全身而退,可见其资本雄厚法力无边。钟厅长想搞好工作,少一个有实力的对手固 然可喜,但多一个能办事的搭档也算不错。徐佩蓉的信息很及时。大海航行靠舵手, 舵手要靠指南针。现在徐佩蓉就是他的指南针。谢天谢地谢人,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从钟厅长办公室出来,聂于川自觉两脚生风,心旷神恰。他再不流连,直奔宾 馆。可举手敲门之际,他又犹豫了。他很清楚进去后会发生什么。作为离婚少妇, 她长相不错,身材尚可,有经验,懂配合,算得上是个尤物。刚才在钟厅长那里, 他嘴里在汇报,眼前却总是浮现出一个男人压在徐佩蓉身上的画面。他们在不停地 翻滚,不停地呻唤,男人兴高采烈,女人心满意足。那个男人的脸时隐时现,时而 是他,时而是一个陌生的面孔。徐佩蓉显然爱的是他,不是那个男人。但躺在她床 上、享受她肉体的倒是后者。他在钟厅长办公室里竟然坚硬了起来。按理说他已经 过了冲动的年纪。但是,他又实在找不出继续克制冲动的理由。他已经克制太久了。 即便要顺其自然,也该发展到这一步了。他的手指终于按在门上,那声动静又短又 轻,像是一枚树叶伏落于地。可就是这个瞬间,门开了。徐佩蓉泪流满面地站在门 口。她说,我一直在看着你,我知道你一定会敲门的。他不再说话,拦腰抱起她, 直挺挺地走进房间。她倒在床上娇喘,他粗鲁地剥去她的衣服,随手扔在床边。一 切都很顺利,很自然。她很快衣不遮体了。她慌乱地叫着不要,不要。聂于川压了 上去。最后一个关口,徐佩蓉猛地拦住他的手,死死护住了下身。他的双眼血红血 红,凶狠地盯着她。她喃喃地说,对不起,今天不行。 为什么?聂于川野兽般低低地吼着。 她眼角飘着泪,羞惭万分道,来那个了。不信你看。 他掰开她的手,难以置信地看去。果然如此。他张大嘴,只是不知该放声大笑 还是放声大叫。多可笑的事啊,简直像某种行为艺术。难得有适合的铺垫,适合的 情调,适合的环境;难得他已决定接受,她也执意付出。可老天偏偏不许,大笔一 挥,统统抹杀掉了。错过今天,什么时候才有如此天衣无缝的机会呢?然而生活就 是这样,一切都是这样。人太脆弱了,再精心的安排也敌不过一个小小的意外。在 冥冥的主宰面前,他和她唯有俯首帖耳的份儿。 老任回来之后,一举收复了所有失地,老钱处于战略防御态势。老冯结束了党 校学习,不久就荣升党组成员。但是也不够完美。他没能当上副厅长,只是助理巡 视员。当然这都是大家的揣测,大可一笑置之,并不能当真。无论如何,老冯一走, 聂于川就顺理成章地主持了八处的工作。而且钟厅长对他暗示过,八处是核心部门, 处长一职不会空悬太久,只要时机成熟,他就是七厅最年轻的正处长。一开始他还 觉得这太突然,但想到徐佩蓉和钟厅长的关系,又觉得这很正常。徐佩蓉当然有她 接近钟厅长的渠道,她既然能在关键时刻拉他第一把,就会有第二把,第三把。他 没有去问她,她也没有邀功。暧昧的人彼此付出,根本没有道理可言。 他虽说还是副处长,毕竟是在主持工作。老陈作为八处出去的老同志,送来一 辆车作为祝贺,说是借给处里便于开展业务。车在设计院名下,各种支出自然由陈 书记负责。处里开会,不再一人之下四人之上,也可以发号施令了。然而聂于川还 算年轻,还要奋斗,还有空间。副处长和正处长,仿佛一低一高两个台阶。主持工 作好比穿上了高跟鞋,虽然位置不变,高度却有了。不过高跟鞋穿着并不舒服,走 起路一摇一晃,仍不如脚踏实地的感觉好。要想实实在在地上一个台阶,就要低调。 低调是门学问,内涵很多,外延颇广。比如用车方便了,就得多想想处里的同志。 小李和女朋友避孕失败,不得不结婚,聂于川就安排车辆接他的准岳父岳母来省城。 在暧昧上更要低调。况且徐佩蓉也主动提醒他,要注意形象。什么是形象?机关男 人的好形象,无非是有人缘,有能力,作风正派。大概女人对不正派的事都很敏感, 徐佩蓉也不例外。她对他的人气和水平并不担心,而他正派与否,说到底还是取决 于她。 那天之后,聂于川对暧昧有了新的升华,再没有跟徐佩蓉有过什么亲密接触。 两人的暧昧纯洁得宛如空气,而空气是不可或缺又无处不在的。他想,高手也需要 不断进步,也需要发展,总是停留在原地,早晚会被超越。在他心里,如果说徐佩 蓉以前是对手,现在则是伙伴。和对手是你死我活,与伙伴是共同进步。何况她的 成长也很快。她已经默认了聂于川若即若离的态度。熏陶日久,徐佩蓉误以为他是 精神恋爱的信徒,为了不被瞧不起,她也努力成为高雅的柏拉图一党。显然她是错 的。高中生都知道客观规律有其普遍性和特殊性,聂于川对她精神恋爱,不代表对 别人也是。和久违的苏一文通电话一个多月后,他果断地策划了一次饭局,理由是 她帮忙让徐佩蓉表弟吃上了财政饭。本来要带徐佩蓉去的,偏巧她不舒服,就未能 成行。这就省去了他和苏一文之间的一切繁文缛节。两人默契地直奔主题。云收雨 住之后,苏一文细细地帮他擦拭,还是熟女懂得体贴。聂于川想,按说徐佩蓉也不 小了,就不如苏一文懂。 苏一文慧眼如刀,见他闭目不言语,笑道怎么,想你的小朋友了?给我说说她。 聂于川一笑,只说她姓徐,是同事,离过婚,30岁了。徐佩蓉的背景他没说,因为 苏一文也是高手,他唯恐她笑他吃软饭。 好好培养培养,是个老婆的苗子。对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再婚? 再等几年吧。你不是也闲着。 我快结婚了,也就是今明两年吧。 聂于川好奇心大起,追问新郎是谁。苏一文平平淡淡地说,是三厅的老厅长, 年龄到站退居二线,不是人大就是政协,老婆去年不在了。聂于川谄笑说恭喜老姐 姐梅开二度花正艳,春风又绿江南岸。苏一文笑着打了他一下,说他可能管七厅这 个口,需要帮忙别客气。聂于川一愣,这倒是个意外收获。他自然不会客气,对老 新郎,对苏一文,都不会客气。 时候不早了,聂于川准备告辞。苏一文忽然道,别对你的小朋友太苛刻了。你 奔四的人了,也别嫌弃人家离过婚,差不多就娶了人家吧。聂于川一边穿衣服,一 边笑道老姐姐挺会关心群众的。苏一文叹口气,说你就是没正形。女人是等不起的, 过了三十岁,比二十多岁更娇嫩,说话间就要枯萎。这个年纪的女人,想要不靠一 纸婚书而抓住一个男人,尤其是你这样的男人,太难太难了。小徐她不傻,她知道 的。 聂于川的动作停下来。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老姐姐,你觉得她适合我? 我最适合你,可你要我吗?苏一文笑起来。聂于川赔着苦笑。苏一文说,你我 这个年纪再结婚,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没什么适合不适合的。小徐需要的,只是 两个人在一起。你需要的,是一个能孝顺老人,会教育孩子,出得厅堂人得厨房的 女人。既然给予对方的都不困难,何苦这么拖着?你别忘了,女人的青春最不易留, 你把人家青春的尾巴都耽误了,小心遭报应。 苏一文最后一句话让他很震撼。她是个饱经风霜的女人,与自己并无利害冲突, 而且有过肌肤之亲,她的忠告应该没有歹意。他开车回家,一路上都在沉思。思绪 像催租的悍吏,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到老家属院门口,他停下车,点上烟, 静静地抽着,心烦意乱地抽着。或许苏一文说得不错,他再暧昧下去,的确要遭报 应的。徐佩蓉够不错了,拥有背景却毫无优越感,甘受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冷落也 行,暧昧亦可,还能主动提醒他注意分寸,别做傻事。一次聂于川生病在家,徐佩 蓉借口来送文件,实际上是看望。父亲得知她就是耳熟能详的徐佩蓉,非要留她吃 晚饭。徐佩蓉大显身手,做了一桌子菜。腾腾热气,浓浓饭香,父亲、母亲和威威 都吃得神清气爽。母亲甚至当面要求他送她回家,全然不理他还在咳嗽。回家路上, 徐佩蓉一直挂着微笑,一点城府和掩饰都没有了,眼角还有些许泪花。从此一到放 假,父亲母亲就让他请小徐来家里做客。而她每次都不忘给威威买玩具买衣服,给 老人带补品带礼物。几回下来,居然讨足了一家老小的欢心。想到这里,聂于川不 由得笑了。他把烟头扔出去,随手拧大了电台的音量,靠在椅背上。 到底是不是走出这一步呢?他还是有些犹豫。他毕竟只是个主持工作的副处长, 离处长的目标还剩一步之遥。如果提了正处之后再结婚,就完美了。而且七厅有个 不成文的规矩,夫妻双方不能在同一单位,真要是结婚了,徐佩蓉怎么安置?无论 在何处落脚,她自然都无怨无悔,可为了今后的生活,总不能安排得太差吧?厅里 既有成规,打破了难免惹人非议,也背离了低调的原则…… 电台忽然发出一阵粉丝的尖叫,暂时中断了他漫无边际的思路。周杰伦跟着唱 了起来: 该不该搁下重重的壳 寻找到底哪里有蓝天 随着轻轻的风轻轻地飘 历经的伤都不感觉疼 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 等待阳光静静看着它的脸 聂于川怀疑这首歌是不是专门唱给他的。该不该搁下重重的壳。太形象了。我 要一步一步往上爬。太贴切了。此情此景,此曲此歌,仿佛脚气病人背着人使劲抠 着脚指缝,又解痒又自在,舒爽无比。原来重重的壳与往上爬并不矛盾,而且彼此 依存,互为因果。聂于川想,看来自己又要进步了,不但暧昧上要进步,工作上也 要进步。 苏一文的婚期很快就到了。时间是元旦。选择在公历新年伊始办喜事,越发显 得一对新人大公无私。婚宴并不夸张,只邀请了信得过的人,总共不过五六桌酒席。 聂于川有幸被邀,自然受宠若惊,因为在场的除了新娘,似乎只有他还是处级干部。 老新郎挨桌敬酒的时候,苏一文特意给他介绍聂于川,说这是我的好朋友小聂,在 七厅八处工作。人很年轻,已经主持工作了。老新郎笑笑,说你们钟厅长是我小妹 妹,你既然是小苏的好朋友,以后常来家里坐坐。聂于川听见这话,喝死在当场的 心都有了。苏一文揶揄地笑,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毕竟四十岁的人了,她没有穿 得大红大紫,简简单单的一身水红色中式夹袄,腰身收得很好,中年女人的风致显 露无遗。聂于川遗憾地想,可惜结婚了,今后只能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婚礼是在周六,宴请已毕,聂于川还要回厅里加班。关于那个大项目的报告几 经修改,又请省政府的几位大秘把了关,估计最后完善一下就可以上报了。聂于川 折腾了一个下午,终于大功告成。这份报告前后历时四个多月,要说贡献,他算是 居功至伟,不过至伟也就至伟,万不可自傲。还是得低调。省里一旦批下来,厅里 自然会论功行赏。老任、老钱、老冯都跟他说过,项目上马后,他就是管委会里管 基建的副主任,好几个亿的大工程,基建是重中之重,这不正是领导关怀吗?有付 出未必就有回报,但不付出肯定没有。聂于川握着厚厚的一沓文件,像握着自己的 后半生,澎湃的心潮急于找人分享。电话刚一接通,徐佩蓉就说,你猜我在哪里? 他快活地说猜不到。她笑着说,我领着威威逛商场呢。聂于川心里一暖,说你们玩 儿吧,我得再加会儿班。晚上一起吃饭。 徐佩蓉的成熟让聂于川刮目相看。他已经做好了提拔正处就结婚的准备,而她 却久已不提什么爱不爱、结婚不结婚之类幼稚的话题了。好像她默认了两人暧昧的 状态。这么长时间了,他那点态度和底线,她了解得很清楚,反倒放心。他不马上 挑明,她就不去强迫;他不急于结婚,她也听之任之。他要暧昧就随他,只要他不 跟别的女人暧昧就好。她和他同一部门,办公室一墙之隔,他每天在干什么,应酬 时都有谁,应酬后去了哪儿,她都能洞若观火——只要她想。即便没有具体的承诺, 缺乏婚姻的保障,她也有信心把他牢牢地拴在身边。经过漫长的磨砺,进出无数个 关口,徐佩蓉也算是高手了,这都是他逼出来的。日子一久,厅里人都看得出他和 她的关系。其实在她还是新手时,热情不懂遮掩,出招大开大合,大家就有所觉察, 私下里也有过非议。好在徐佩蓉她来头特殊,他行事低调,两人又都是独身,郎情 妾意的事情谁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觉得她有点过于奔放,不太合纲常。发展到今天, 大家已不再关心他们是不是在相好,而是揣测他们什么时候结婚。道理很简单,聂 于川不是同性恋,也不是柳下惠,肯定早已得手。既然睡都睡了,人家条件也不错, 为何吞吞吐吐不肯结婚?难道是玩弄?这就牵涉到道德和作风问题了。如此一来舆 论风头陡然劲转,倒是聂于川势成骑虎,仿佛拼酒时不得不含了一大口,吐又不便 吐,咽又咽不下。得民心者得天下,民心得了,天下就得了,区区一个老男人,还 怕得不到?徐佩蓉当然明白这些,就越发有信心。她也满心希望他能够再上一层楼, 双喜临门的事情谁不憧憬呢? 春节过后,省里的批复正式下来。七厅上下群情欢动。接着就是学习批示,领 会精神,组织动员,统一思想,常规流程过后,管委会正式成立。聂于川不负众望 地兼了副主任。基建伊始,他忙得不亦乐乎。徐佩蓉当仁不让,舍我其谁,自觉做 好后勤。以前和聂于川父母打电话,她都要躲到楼梯间去。现在不必了,在办公室 里就可以。老孙长叹几次后,也就懒得再去感慨,就是摔茶杯又有屁用?还是打打 乒乓球,锻炼锻炼身体更实际一些。徐佩蓉没有孩子,出于母性,对威威很上心。 跟老韩议论的话题也从做头发、买衣服、购物,转为孩子健康、学习等等。一次办 公室里没人,老韩忍不住问她什么时候结婚。徐佩蓉既不否认又不承认,只是摇头 笑笑说还早呢,又不是没结过,跟多稀罕的东西似的。老韩笑个不停。妙就妙在两 人并没说起男方是谁,老韩没问,她也不说。因为老韩觉得无须问,她也认为不必 说。反正都知道就是聂于川。 到了五一,基建已经初具规模,省里下来视察,带队的正是苏一文的丈夫。这 种场合,厅长们自然是全程陪同的。老新郎对聂于川还有印象,有意当着众人问了 他几句,聂于川的回答也很到位。看得出,厅长们对他的表现很满意。厅里已经在 研究八处的正处长人选了,老新郎在这个时候出现得再好不过。又过了十几天,老 任把他叫了去。老任主管人事,进门之际,聂于川幸福得两脚发软。应该是代表组 织谈话了。谈话之后,就是考核,然后是公示。公示结束,正处就到手了。正处到 手,就该结婚了吧? 老任倒是四平八稳,问了问最近的工作,表扬了一番。聂于川的态度谦虚而低 调。老任并没马上进入主题,话锋一转,说你是不是认识苏一文?六厅的。 认识,还挺熟的。以前一起下过工作组。 老任点点头。苏一文的丈夫,就是前些天来视察的领导,专门跟我提到了你。 让我对你多关照。 聂于川不敢多说话,只是欠了欠身子。热血汹涌流遍周身上下。 老任说,你和你们处里的小徐,关系怎么样? 聂于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斟酌了几秒钟,他说,挺好的。 小徐以前的爱人回国了,你大概知道吧?当然,小徐对他有意见,不然也不会 离婚。事情都要向前看,现在他提出来复婚,小徐却不同意。我跟他是朋友,他就 托我做做工作。我想这种事情,我不太好出面。你是小徐的领导,也是朋友,所以 我希望你能帮助我做做她的工作。劝和不劝分嘛,能破镜重圆,也是功德。 聂 于川盯着脚尖,他想说,操你妈。 厅里对八处的工作很重视,八处是重要部门,正处长也不能老空着。你主持工 作这么长时间,也该动一动了。小聂你前程远大啊。 接下来的话,聂于川统统听不见了,只看见老任嘴唇一张一合,时笑时静,像 极了打盹的河蚌。出了门,他连路都走不稳,重心时而倒向这一边,时而倒向另一 边。好容易回到办公室,他拼命抽了几支烟,定下神来,给苏一文打电话。他现在 也只有打给她了。 苏一文默默地听后,说弟弟你别着急,有什么想法也别表达出来,老姐姐帮你 打听打听。对了,你告诉我小徐的名字,什么时候离婚的。 聂于川看着电话,像看着生死簿,眼神寸步不离。一个多小时过去,他抽烟抽 得嘴都麻了。电话刚响,他就闪电般地拿起,却一句话也说不出。苏一文略带指责 地说,你早跟我讲就好了。这种事,你跟我还隐瞒什么? 聂于川哆哆嗦嗦地点烟,怎么点也点不着。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徐佩蓉的前 夫如此有背景,这就是她暧昧不明的一切。一开始,钟厅长们的确是打算让他接处 长,可他和徐佩蓉正暧昧着,而她和前夫一家的关系,谁都吃不准,也可以说是暧 昧。有两种暧昧已是复杂,偏偏老任这次出事,她前夫马不停蹄地回国,一番运筹 之后,成功将他捞上岸来。老任深知她前夫对徐佩蓉旧情难舍,虽已离婚,却似乎 不愿她再跟别人好。出于知恩图报,老任先是找到徐佩蓉,婉转地建议她跟前夫见 面,交往,重新了解,说不定还能复婚。徐佩蓉当然是一口拒绝,也当然不会告诉 聂于川老任的好意。老任见徐佩蓉无动于衷,索性直接找聂于川摊牌。 苏一文说,你打算怎么办? 聂于川只知道沉默。苏一文不追问,也没挂电话,就那么静静地等着。事情其 实很简单。老任在他这里得不到答复,自然会去找钟厅长。钟厅长也无法核实真伪 ——这种暧昧的事,找谁核实去?于是局面马上明朗了,那就是他断然做不得正处 长。投鼠忌器,每个人都会考量考量,何况是厅长们,何况是提拔。 聂于川终于说,我不要正处长了,我要结婚。 苏一文笑了笑,说我知道你肯定会这样,我替小徐谢谢你。你也别太灰心,我 给我老公说说,看能不能帮忙挽回一点。 谢谢老姐姐。我知道了,我会泰然处之的。 话虽然这么说,放下电话,聂于川还是掉了眼泪。他一边擦,一边去把门反锁 上。不料泪水越擦越多,越擦越密。他实在是真的难过。不知是太看重这个正处长, 还是即将到手又蓦然失去的落差,抑或是一番辛苦,八处的工作有目共睹,到头来 居然成全了别人,这让他一时难以承受。在他的概念里,正处长一到手,就和徐佩 蓉结婚,再不暧昧了。可现在所有遽然已是空想。整整一个下午,他坐在办公室里, 谁的电话都不接,谁来敲门也不开,就那么坐着,像个得道的高僧。他随便挑了篇 新闻,一字一句打了起来。新闻很快打完,就全部删除,再打一遍。不知打了几个 回合,他的脑子才慢慢恢复正常。他把新闻打印出来,团成一团朝天空扔去。纸团 落下,砸倒了桌上的相框。那是项目开工时管委会的合影,钟厅长、老任、老钱、 老冯都在,他也在。大家一团和气,都戴着橘红色的安全帽,像一盏盏欣欣向荣的 火苗,映得一张张笑脸如火如荼。那个时候,他是多快乐,多骄傲,多飘飘欲仙。 不过几个月后,一切已恍若隔世。错过了这次提拔,虽说不至于万劫不复,至少是 个惨痛挫折。好像跋涉万里终于找到了心爱的女子,却看见她正欢天喜地地跟人洞 房花烛,还得笑着送上祝福。那份失落,那样不堪,那么不值得。 敲门声又起,徐佩蓉小声说着,聂处,聂处——于川,你在吗? 聂于川长叹一声,站起,开门。徐佩蓉进来,诧异地看着他。抽了这么多烟? 你怎么了?都下班了,一个下午都没见你出来。 他没说话,冷冷地反锁了门。她还在说,威威奶奶的中药快没了,我给她买了 一些,记得带上…… 聂于川突然粗暴地抓住她,朝办公桌那儿推。徐佩蓉惊愕地看着他,傻住了。 他一直沉默,手上的力度丝毫不弱。他把她推倒在办公桌上,翻起她的裙子。没有 任何前奏,没有一点铺垫,他和她都毫无准备,就进入了。徐佩蓉死死地咬着自己 的手指,泪流肆意,她一时猜不透他何以如此,但一声不吭,也不反抗,只是默默 地承受着。他的动作很剧烈,撞击力把整个桌子都撼动了。文件、报纸、笔筒、烟 灰缸,桌面上所有的东西都随着战栗起来。他的目光落在合影上。钟厅长、老任、 老钱、老冯,一个个都在笑,开始笑得一本正经,后来都绷不住了,捧腹大笑,前 仰后合,全然不像一群厅局级干部。他们不约而同地从合影里走出来,围着聂于川 和徐佩蓉,吸着烟,在热烈地讨论什么,对他的动作评头论足,声音很大,笑语喧 哗,好像还有人鼓掌。照片上只剩下他一个人肃穆地站着,身边空空荡荡,橘红色 的安全帽扔了一地,好像四处都在燃烧。聂于川闭上眼,不敢去看火堆里的自己。 他还在撞击着。这是两人的第一次。然而他们都疑惑是不是第一次。在以往暧昧的 日子里,在两人的幻觉中,已经不知这样多少次了。他们有过太多的机会,比现在 好得多,有情调,有气氛,有准备。可她太主动,他太精明,两人都在得失之间一 步步精心算计着,试探着,退缩着。如今不再暧昧,忽然变成真的,难免有些恍惚。 周遭猛地安静下来,不知是厅长们都走了,还是都又回到了合影照片里。他抖着双 腿,觉得地板也在抖动,整栋大楼都在抖动,整个城市全在抖动。大地上所有的建 筑物高高地颠起,又落下,再颠起。就在最高的一次起伏的顶点,一切归于平静。 他抱起徐佩蓉,把脸深深地埋进她怀里,无声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