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风拂过后,柳树枝条、叶片又汪了一层绿水。秋色自然要浓重,浓重得要比夏 天浅淡的颜色多出许多倍。夏天的颜色在秤上称了不足三钱七,而这秋天的颜色在 秤上称了足有五钱八。秋天的脚步自然要比夏天的脚步沉重、深邃而悠长。 溪水横在肥爷身前,一片白花花的银针在戳击着肥爷的眼窝。肥爷看到金星在 闪烁,满满当当一世界。肥爷左手握住鱼竿,伸出右手去抓拿飘动的金星,一把又 一把。这时,肥爷脖颈痛痒,像是女人的长发飘洒在脖颈上,便将抓拿金星的手伸 到脖颈,抓拿到的是一把柳叶,肥爷顿时渴望柳叶继续飘洒在脖颈上。 肥爷说:“操!还以为有女人贴在身后哩。”肥爷说完,抬头望了一眼头上的 柳树。 瘪爷说:“想女人了?你家里有女人哩。” 肥爷想到了女人,想到了那个令他心肝瘙痒,瘙痒得透透彻彻的女人。那个夜 晚,整个山坡,整个果园浸泡在墨黑色的世界里,黑得没有一丝缝隙。肥爷在这黑 夜里总要绕梨园转上几遭,无论夜色再黑暗,肥爷的双脚都熟悉园中的路径,那双 眼睛倒显得多余,支棱起的双耳在静听园中的动静。梨树上挂满了果。扑通一声, 一个梨子从树上掉下来砸在草地上,梨子砸地也没有撕开黑夜的一道缝。肥爷整整 绕梨园转了三遭,转完三遭肥爷就要走出梨园边地,在边地肥爷总要足足放一泡尿 水,哗哗啦啦一阵尿水的脆响在山坡上漫开。就在肥爷放完憋足的一泡尿水后,梨 树上的叶子在哗哗啦啦地响起,山坡上一片风咬梨叶的脆响铺展开。放完尿水的肥 爷深深舒展了一口气,舒展了周身的筋骨,散发着通身的潮汗。随着风咬梨叶的哗 啦脆响,墨样的世界里透出了些微光亮,肥爷仰头一望,月亮、星星挂在了头顶的 天上。肥爷担心这当要下雨,下雨果子要有烂的了。肥爷顺坡往茅屋里走,肥爷总 要在茅屋的土炕上歇息一觉,歇息一觉后再绕梨园子转上三遭。肥爷在走到茅屋跟 前时,坡路口的月光里有一团火,这团火有一个鸡笼样大小。肥爷靠前定眼一看, 是个女人,女人穿了件红袄,坐在坡路上。肥爷想这女人不是偷梨子的贼,偷梨子 的贼不在这里坐着。后来这个女人成了肥爷的女人,肥爷成了这个女人的男人。肥 爷问过女人看中了肥爷的啥,女人的应答让肥爷感到邪怪。女人说,她是看中了这 片山地,这片山地是个壮实的男人。坡地是男人挺起的胸膛,东西两条山背是男人 伸展的胳膊,后面山头是男人昂起的脑袋,园林是男人长出的毛发。从此,女人没 有离开过山坡,没有离开过茅屋,没有离开过肥爷。 自从有了女人,肥爷才觉得这个世界愈发难舍难分,不知是舍不下这个鲜活的 世界,还是舍不下这个鲜活的女人。肥爷好生奇怪,同样一个女人,在西山坡的茅 屋里,就乖巧得像一只獾,在这眼前的溪水里,就油滑得像一条鱼。肥爷哐当又想, 女人在西山坡的房屋里既是獾又是鱼,在眼前的溪水里既是鱼又是獾,那该有多好 哇。肥爷当下正看到眼前溪水中的女人,一条光滑雪白的鱼在水中搅动。肥爷在溪 水中仿佛拥着一只獾……獾的毛发让水托起,划扫着肥爷的腹部、胯部、臀部,和 鱼的鳞齿不一样,獾的发梢刺痒着肥爷的皮肉,毛毛虫样在皮肉里爬动,刺痒着肥 爷的心肺…… 汪、汪、汪,黑狗的一阵吠,肥爷苏醒了,苏醒了的肥爷极力想揪住留在心肺 上的刺痒。 狂吠后的黑狗贴近肥爷的身子,舌头在舔舐肥爷的手背。 肥爷说:“黑子,你能下水叨上条童鱼来?” 黑狗垂下头,嘴巴触着坡地上的绿草,显亮出一副无能的嘴脸。 瘪爷说:“别让黑子叨上童鱼来,黑子叨上童鱼我咋收你的钱哩?” 肥爷说:“换钩了?” 瘪爷说:“换钩了!” 肥爷说:“这钩没倒刺了?” 瘪爷说:“没了哩。” 肥爷说:“没了倒刺,鱼上钩后只在嘴里刺一个小口,受伤不重哩。受伤不重 养起来,总能憋满溲。” 黑狗在肥爷身边跷起一条腿,稀里哗啦撒了一泡尿。 肥爷嗅到了一股刺鼻的腥臊。 肥爷说:“黑子,你狗日的没礼节,咋把尿撒在爷跟前哩。” 瘪爷说:“你肯定喜欢黑狗在你身边撒尿,狗最义气哩。” 肥爷嘿嘿一阵笑。 肥爷瞅到黑狗尿黄稠,像脓包里挤出的脏水。狗尿落在草叶茎褶里,一根黄虫 样趴在草叶上。肥爷又瞅到被狗尿压歪的细茎上的喇叭花,喇叭花的底嘴在狗尿里 透着白,底嘴靠上就变得粉红,到了口边就鲜亮着蓝紫,筋脉丝丝连连,透亮着薄 绸锦绣。 肥爷数着花上的叶片,一片、两片、三片、四片、五片。 肥爷说:“真是哩,一花五叶。” 瘪爷说:“千年万年就这样哩。” 肥爷说:“一世五行,金木水火土。” 瘪爷说:“相生相克哩。” 肥爷说:“一人五体。” 瘪爷说:“女人是,男人不是哩。” 瘪爷说完就双手稳住鱼竿,说:“鱼顶钩了。” 肥爷说:“快着拉竿!” 瘪爷没有吱声,腾出左手朝着肥爷摆了两摆。 瘪爷默不做声,肥爷也默不做声。 瘪爷说话了,瘪爷说话前先是叹了一口气,这口叹气沉得像瘪爷活了这几十年。 瘪爷说:“你让快拉竿,没咬住咋能拉竿,这慢拉还没钩住哩。”瘪爷说完, 拉出的鱼钩已晃到了眼前,鱼钩光光亮亮,瘪爷又给鱼钩挂上了饵食。 肥爷说:“鱼顶钩就拉竿,钩住嘴,鱼的伤就不重哩。”肥爷说完,立马拉起 竿,鱼钩白白晃晃,也没有了饵食。 瘪爷说:“还没换钩换线哩?” 肥爷说:“不换哩。” 瘪爷说:“死脑筋哩,你为啥非要使5000年前先人的钩线钓鱼哩?” 肥爷说:“5000年前先人都能使,咋我就不能使哩?鱼和钩也是缘分哩,有缘 分的就是差几千年,鱼也能咬钩,钩也能挂鱼!” 瘪爷说:“你在上水,鱼都吃饱了食,到我这就不咬钩了哩。溪里的鱼都知道 你的钩上有好吃食,又不钓鱼,顺水过去的鱼从东面返回来,只认你那吃食,不咬 我的钩哩。你换钩换线吧,要不,你钓不上鱼,我也钓不上哩。” 肥爷说:“你的女人跟别人跑了,还怪和尚哩?” 瘪爷说:“那我钓不上鱼,你还要多付给我工钱哩。” 瘪爷的浮标在上下弹跳,有鱼咬住了鱼钩,鱼扯住浮标在慢慢顺水移走。瘪爷 腾出左手在向肥爷摆动,示意肥爷不要说话。 肥爷果真没有说话。 世界死一般寂静。 瘪爷用力拉竿,吼起来:“上来了,是条大的哩。” 瘪爷挑出水面的竟是只王八。 王八在坡地上爬动起来。 瘪爷说:“这王八好哩,没有吃避孕药,送到城里能卖高价钱。” 王八来了,没有带来大水,却带来了一阵风。潮湿的风在野地里鼓动起来。 肥爷耸了耸鼻翼。 肥爷说:“桃子烂光了,梨子也在养旺了虫子。” 瘪爷说:“说啥哩?” 肥爷说:“我闻到桃子烂到最后的苦味,我闻到梨子烂的酸味。” 瘪爷说:“你要打药,打药能落下果子,不打药都让虫子吃了,只能落下虫子 哩。” 风刚吹过三拨五拨,西北的云就呜呜呀呀地赶过来了,赶过来的云就洒下星星 点点的雨滴,紧接着呼啦啦一层一层水帘落下来。 雨滴砸在溪水上,水面立马跳起雨花,这个雨花长出后还没来得及缩进水里, 那个雨花又跳出水面。 肥爷说:“你说这溪里的雨花像啥哩?” 瘪爷说:“像女人的奶头哩。” 肥爷说:“一个女人只长两个奶头,那满溪里都是奶头,那这溪里有多少女人?” 瘪爷说:“那女人多得这溪里都装不下哩。” 肥爷说:“这溪才是世上最好的女人哩。” 瘪爷说:“那你就别娶女人了,就抱住这溪困觉哩。” 肥爷说:“那只有雨天,才露出女人奶头。” 瘪爷说:“是哩,女人也只有思想男女事体时才露出奶头。” 肥爷说:“天把雨下给地,就是天和地在做男女事体哩。” 瘪爷打了一个喷嚏,刚要说话雨水急了,嘭嘭的落雨声像曝热日头下捶击棉被 的响动。 瘪爷连续几个喷嚏闷响在雨中,被雨水遮拦后松散得像一块碎饼。 瘪爷慌忙收起鱼竿。 瘪爷提着鱼兜走到肥爷跟前,说:“我回啦。” 肥爷把瘪爷的两条小鱼放进鱼兜里,说:“王八哩?” 瘪爷说:“王八不给你了。” 肥爷说:“你去卖高价钱?” 瘪爷说:“不是哩,带回家熬汤,和女人补哩。” 肥爷说:“把王八卖给我。” 瘪爷说:“王八让你女人吃了,害你女人哩。” 肥爷说:“我要王八。” 瘪爷说:“王八滋阴壮阳,滋你女人的阴,滋你女人的下面。” 肥爷说:“那好哩。” 瘪爷说:“不好哩。你女人的下面精气神越旺足,上面眼睛的精气神就往下走 动往下填补,眼睛的精气神亏空得厉害,害你女人的眼更瞎哩。” 肥爷说:“我吃王八,不给女人吃。” 瘪爷说:“这王八可是野水养的,没有喂避孕药哩。” 肥爷说:“我给高出五倍的价钱。” 瘪爷踅回去把地上的王八拎过来,掂了掂放进了肥爷的鱼兜里,说:“这王八 三斤还要翘秤杆子哩。” 王八在坡地的草窝爬动。黑狗走到王八前,两只眼直 勾勾地盯着王八。黑狗探过头,鼻子在王八壳上嗅了两嗅,王八不理黑狗,还在草 窝上爬动。 肥爷给了瘪爷一卷钱。 瘪爷在雨中把钱拈开,数了一遍,钱淋湿了。 瘪爷把钱塞进裤兜嘻嘻哈哈地走了。 瘪爷沿坡地一步一趔地往东走,雨中传来一声一声喷嚏。 雨停了,日头挣出来。 野地上、草坡上、树冠上一片清清爽爽,北面轮和山上冒出缕缕青烟。 肥爷在捌扯鱼竿,把鱼竿收起来。 肥爷听到了一阵踢踏声,肥爷没有理会。 肥爷把鱼兜里的两条小鱼和王八放回了溪水里。 肥爷突然听到一声唤。肥爷举头才看到瘪爷站在了身边。 瘪爷说:“为啥把鱼和王八放回溪里呢?” 肥爷没有吱声。 瘪爷说:“天晴了,我回来还接着钓哩。” 肥爷把刚收拾起的鱼竿,又支在了溪水边。 瘪爷把鱼竿架好,说:“你放回溪里的王八让我再钓上来,你还要花钱买哩, 我是从溪里钓上来的。” 肥爷说:“买哩。” 瘪爷说:“还是高价钱。” 肥爷说:“还是高价钱。” 霹雳过后一串炸雷,眼看着天要崩地要裂。肥爷望了望屋外,暴雨遮昏了天, 盖黑了地。肥爷收回目光,操!这天爷!女人说,这雨连着下几天了?肥爷说,不 知道!女人说,我看不见日头起落,你也看不见?肥爷说,看不见,这天爷好长日 月都没晴过哩。女人说,那南山的百旺庄、白泉营、黑沟门还不被大水冲跑了哩。 肥爷说,没有哩。女人说,那些年没这雨水大,南山的几个村子还被淹了哩, 何况今年这大雨水。接下来又是一串炸雷在屋顶上滚过,淋雨的窗纸被炸雷撕裂了。 女人说,你又没有到南山去,你咋知道几个村子没被水淹?肥爷说,今年在南 山建了防涝排洪设施哩。女人说,谁给建的哩?肥爷说,镇上。女人说。镇上?镇 上真的长人心了?肥爷说,是哩,镇上说,百姓是天,百姓是地。女人说,是哩, 他们双手遮天,双脚踏地。百姓抬头暗无天日,低头喘不过气。肥爷说,镇上说百 姓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女人说,是哩,每年到收成后,他们就跑到乡下抢衣夺食哩。 肥爷说,镇上不像原来那模样了。女人说,改了?肥爷说,改了。女人说,改了好, 改了好。女人揉了揉眼睛说,就是镇上的不来抢了,那村上的几个老贼也不会消停, 照样偷粮偷果偷牛偷驴。肥爷说,南山几个村子没有丢物件。女人说,没有人偷抢 了?肥爷说,没了哩。女人说,那长边村腻味家的福祥呢?不偷鸡摸狗了?肥爷说, 不了。女人说,那狗日的一夜间,牵了郭四阴家的牛,端了温寡妇家的鸡笼,害得 郭家、温家走投无路,这个祸害可真是造孽哩。肥爷说,福祥到李庄当了上门女婿, 变好了。女人说,当了上门女婿就能变好?肥爷说,那李庄的婆娘可厉害了,就像 猫逼老鼠。女人说,那福祥到李庄谁家当了上门女婿?肥爷说,陈臭家。女人啊了 一声,说,陈臭家是贼窝,祖祖辈辈是贼哩。又一阵暴雨,雨声淹没了女人和肥爷 的说话声。女人说,百旺庄和白泉营两个村还打架哩?肥爷说,不了。女人说,一 到收成,百旺庄人偷了白泉营人的玉米,白泉营人偷了百旺庄人的西瓜。白泉营人 偷了百旺庄人的谷子,百旺庄人偷了白泉营人的豆子。偷来偷去就那些庄稼,还打 伤打残人哩。肥爷说,不偷了,也不打了。村子上签订了文明公约,建立了联防队。 女人说,真的哩?肥爷说,真的哩。女人说,你没骗我?肥爷说,这世上你不 信我,还信谁个哩?雷声停了,雨水停了,慢慢起了一阵风。肥爷望了一眼屋外说, 这当是啥时?女人说,啥时?肥爷说,夜里呢。女人说,你咋知道?肥爷说,天放 晴了,月亮、星星都露出来了。女人说,月亮、星星好看哩?肥爷说,好看哩。亮 光亮光就像银碗银豆子。女人脸上现了笑。肥爷说,你更漂亮哩。女人说,瞎说, 我还漂亮个啥?肥爷说,你和这天上的月亮、星星一样个漂亮,被这雨水洗过了, 白净鲜嫩。女人有些拘谨,脸上又现出一片红晕。女人摸索着靠进窗台,抓起镜子 在脸前脑后来回晃照着,茅屋里闪动着光光亮亮……女人说,那长边村腻味家的福 祥呢?不偷鸡摸狗了?肥爷说,不了。女人说,那狗日的一夜间,牵了郭四阴家的 牛,端了温寡妇家的鸡笼,害得郭家、温家走投无路,这个祸害可真是造孽哩。肥 爷说,福祥到李庄当了上门女婿,变好了。女人说,当了上门女婿就能变好?肥爷 说,那李庄的婆娘可厉害了,就像猫逼老鼠。女人说,那福祥到李庄谁家当了上门 女婿?肥爷说,陈臭家。女人啊了一声,说,陈臭家是贼窝,祖祖辈辈是贼哩。又 一阵暴雨,雨声淹没了女人和肥爷的说话声。女人说,百旺庄和白泉营两个村还打 架哩?肥爷说,不了。女人说,一到收成,百旺庄人偷了白泉营人的玉米,白泉营 人偷了百旺庄人的西瓜。白泉营人偷了百旺庄人的谷子,百旺庄人偷了白泉营人的 豆子。偷来偷去就那些庄稼,还打伤打残人哩。肥爷说,不偷了,也不打了。村子 上签订了文明公约,建立了联防队。女人说,真的哩?肥爷说,真的哩。女人说, 你没骗我?肥爷说,这世上你不信我,还信谁个哩?雷声停了,雨水停了,慢慢起 了一阵风。肥爷望了一眼屋外说,这当是啥时?女人说,啥时?肥爷说,夜里呢。 女人说,你咋知道?肥爷说,天放晴了,月亮、星星都露出来了。女人说,月 亮、星星好看哩?肥爷说,好看哩。亮光亮光就像银碗银豆子。女人脸上现了笑。 肥爷说,你更漂亮哩。女人说,瞎说,我还漂亮个啥?肥爷说,你和这天上的月亮、 星星一样个漂亮,被这雨水洗过了,白净鲜嫩。女人有些拘谨,脸上又现出一片红 晕。 女人摸索着靠进窗台,抓起镜子在脸前脑后来回晃照着,茅屋里闪动着光光亮 亮。好看哩。亮光亮光就像银碗银豆子。女人脸上现了笑。肥爷说,你更漂亮哩。 女人说,瞎说,我还漂亮个啥?肥爷说,你和这天上的月亮、星星一样个漂亮,被 这雨水洗过了,白净鲜嫩。女人有些拘谨,脸上又现出一片红晕。女人摸索着靠进 窗台,抓起镜子在脸前脑后来回晃照着,茅屋里闪动着光光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