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李大量处处都能显出别致来,他往人群里一站,让人觉出是马群中踱进了一头 骆驼。李大量天生有一种与众不同的能力,他喝水都能长肉,和常人相比,他侵占 视野的体积一般要大上三分之二还要略强。大量,可能就由此而来。可见在他很幼 小的时候,在他取名字的时候,他有先见之明的父母已经预料到自己的儿子日后要 较常人胖大得多。 大量第一次引人注目并不是因为他的大量,而是他就势把大量的身体一屁股蹲 坐在了地板上。也难怪,当时天气太热,一般小量的身体也有点消受不起滚烫的空 气,有女生用小手靠近脸颊不停舞动,试图生出清风扇走暑热——当然,效果可疑, 她们仍然满面通红,仍然香衫溻汗,而我们的大量并不善于吸收大量的热量,能被 热到哪种程度可想而知。 当时我们刚刚迈出大学校门,一脚还留在那些各地的地方大学的校门里边,一 脚猛不丁就踏进了军营。我们身上还留守着大学生们所特有的涣散自由作风,与以 严谨著称的军营有点格格不入。就像刚刚发芽的树突然挪了窝,我们的叶片得耷拉 几天,得蔫巴一阵子,接着才又能郁郁葱葱。 我们最初的集训地是空旷的原野上的一个大大的院落,那个地方叫康庄,所有 在那个院落里待过的人都称那里为“康大”。那天上午滚烫的空气游离在康大的院 子里,学员宿舍区中间的那排平房前,挤了长长的一队人,一个一个轮番进入靠近 大院门口的那个房间。房间里并排站立的两张椅子上搭放着各种型号大大小小的男 女军装,军装的领口和肩头处没有领花和肩章。大家在排队试穿申领军装。人人试 穿得都很认真,选好尺码,兴奋地穿在身上,摸摸这儿,拍拍那儿,舍不得脱掉, 似乎没有觉出在这种炎热的天气里穿着这么齐整的服装有点不合时宜,有点引逗汗 水簇集。落地扇忽忽地转着风叶,但扇出的那点凉风实在是少得可怜,只那么凉快 一瞬间,凉意还没有进入皮肤,马上又挪走了,要停上似乎好几个钟头才能再度回 头,再度摇来那可以忽略不计的凉意。负责分发服装的李立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子,他不住用手去抹,以致花名册的底页黏在了指头上。他认真核对每一个进来的 人,再认真记下他们试穿的尺码。李立颇为得意,为他临时从事的这个差事无比自 豪。 营院被热气充斥着,李大量和张宇耐心站在队伍里,看着前面的七八个人,开 始不耐烦起来。李大量觉得要是还这样站在大太阳底下,大量的排汗马上就要让他 脱水休克,他有可能就地晕倒。他嘴里嘟囔着“怎么这么慢呢怎么这么慢呢”,屁 股已经开始倾坍。就像我们预料的那样,大量不管不顾,将大量的身体一下子就超 低限度地堆放在了砖墁地面上。大量神态安闲,压根儿没有意识到他的行为不适于 这处严肃的营院。大量直立的根根寸发亮晶晶的,耳朵也已经热得通红,连带耳边 的脸颊也染了酒色。砖地还没有被初午的阳光晒烫,砖缝儿里滋生的青苔凉幽幽的, 他感觉丝丝凉意正从屁股那儿缓缓升起,沁遍全身,暑热蒸出的红正在一点点褪去。 此时,彼此还在陌生的战友有点茫然地看着席地而坐的大量,已开始相互小声搭讪。 “站这么会子就累了?你们后天开训,可怎么办哩?”一个老兵模样的人走过 来,看见地上的大量,蹙了眉头,“真替你们发愁!”老兵说。队伍里的几个女生 偷偷笑了,李大量的脸红了,打算站起来,却似乎没感受足清凉的地砖的惬意,屁 股挪了一下,接着又磁在了地上。老兵又看了看他,想再说什么,终究没再说什么, 嘴角笑了一下,走开了。老兵的笑有一番深意,李大量被这笑弄得有些尴尬,他想 着那个笑,心里忽就进出两个字——“诡秘”。一旁的女生哧哧小声笑着、说着。 他却觉着她们此刻是在笑他,甚至感觉她们在用眼睛瞟他,议论他,又觉着整队的 人都在心里笑他了。张宇是他在最近30几个小时里最谈得来的朋友了。此时,张宇 朝他挤挤眼睛,指指里面:“快,马上挨到你了。”李大量就坡下驴,正要站起来, 耳边突就响了炸雷一样:“起来!你们踏进这个院子,就是一个兵了!哪能没一点 儿兵的样子!”是一个姑娘的声音。甚是严厉。 “我们不是来当兵的,我们是直接当干部的。”有人马上嘀咕回应。声音极小, 话像哼出来的。 “连兵都当不好,还当啥子干部哩!”女兵陡然色变。 李大量这会儿机灵起来,翻身从地上蹶起,站回到队伍里,肥胖的牛仔裤上晕 染了青苔的绿色。张宇在他身后偷笑,他端正着身子,手伸向后边去捅张宇。张宇 用手边挡边幸灾乐祸:“这小姑娘是女兵班长,这样凶,女兵班可惨了。”“女兵 班长?”李大量回头端详那个娇小的背影,猛然又从她声音里品出点辣味儿,就想 起刚才老兵的那个诡秘的笑。李大量知道她的话是冲自己来的,就转头对身后的一 个男生嘀咕:“听口音好像是四川人:听说那儿女的都厉害。”李大量为自己的尴 尬找了个合适的理由。 “李大量——”李立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哥们儿,进来好好看看,大号的 要是窄巴,就让队长给你再专门定做一套!”李立的话引发一阵哄笑。 “他妈的。”李大量在心里恨着,赶紧钻进屋子里试军装,已经顾不得计较。 队伍越缩越短,太阳越来越热。快晌午了,“知了知了”的蝉叫声此起彼伏, 和大家肚子的“咕咕”声遥相呼应。蝉知道大家的肚子饿了,但班长不一定知道啊。 李大量和张宇能在这么短的时间熟络成哥儿们,是因为他们住在同一个宿舍, 而且住同一张床,一个上铺,—个下铺。他们房间的门楣上有一块小小的标志牌, 牌上趴着三个红色的阿拉伯数字:206.夜因灯光热闹起来,每一个有着亮光的房间 都有着不安分的因子。206 宿舍里,不知谁放在写字桌上的随身听正播放着一首叫 《伤心太平洋》的歌曲。聊天声、接打电话声混在音乐里,让屋里的气氛随和又热 闹,浸泡在这种氛围里的人不知不觉都很兴奋。这时班长推门进来了,后面还跟着 一个人。房间聊天的人停住说话,都看着刚刚熟悉的班长。《伤心太平洋》已到了 尾声,悠悠长长的调子却没停下来。张宇和另一个男生抱着手机在打电话,见班长 进来,冲他们摆了下手,算是打过招呼,仍自顾自地煲电话粥。班长身后的人蹙起 了眉,显得十分不满。那个人和班长肩膀上的杠杠一样多,一看就知道是一样的军 衔。李大量已经知道这种标志就是士官,只是还不清楚具体该如何区分。他看着那 个人,有一种来者不善的感觉。他手里翻着自己带来的杂志,冲班长笑了一下,靠 在了桌边。他没有和那个人打招呼。班长很沉得住气,静静地站在那儿。一分钟过 去了,班长没有说话;两分钟过去了,班长还是没有说话。班长身后的那个人紧皱 着眉,两只胳膊抱在胸前,一直在看着什么,却也看不出来他究竟在看什么。班长 虽然没有说话,但眼睛没有使闲,不停地在几个人身上来回流转,盯盯这个,又盯 盯那个,仿佛每个人身上都有看不完的景致。初开始几个人没觉出异常,但待了一 会儿之后,每个人都开始不自在起来。打电话的人把声音降低下来了,几乎变成了 耳语。张宇每晚都要和女朋友聊很久,他觉出了气氛不对,小声急急地说挂了,挂 了。女朋友在电话里一个劲儿地问怎么了,怎么了。电话刚挂,那头就又拨过来了。 张宇看也没看,直接摁掉了。但接着电话又不依不饶地响了,他又摁掉了。房间里 的人都看着班长,音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人关停了,大家就那么站着,目光聚集 在一处。 “现在有几件事情给大家讲一下,”班长终于开口讲话了,脸上的黑皮肤衬在 灯下更显黑亮,“我原单位那边有事情,我必须回去了,我走以后,由田非班长陪 同你们度过这三个月。祝愿大家在这里生活愉快!”班长说话干脆利落,没有一点 泥水,大家杵在那儿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好了。“现在由田非班长和你们认识一下, 我还有些事情,先走了。”黑脸班长露出一个微笑,拍了下田非,转身就出去了。 按说这种临时换岗也是常事,因为带兵训练的班长都是从各部队抽调过来的, 训练结束也就各自归队。他们和这些接受训练的新兵其实是一样的,康大也是他们 的驿站,不是长待之地。 屋内没有一个人吱声儿。新班长倒大方,拉了把椅子坐下:“大家都随便坐吧, 我叫田非,田野的田,非常的非。”没有人随便坐,每个人都洗耳恭听,“后天就 开训了,有几件事需要跟大家叮嘱一下,第一呢,还有差不多一小时熄灯,明天你 们的军装就发了,除洗漱用品之外,把其他东西归整一下,明天中午两点前,全部 放到储藏室去,没有特殊情况,不得随意打开。需归整的东西呢,当然也还包括手 机。这是规定。第二呢……” “那也太不人道了吧?整个儿一与世隔绝嘛。”和女朋友热线不断者开始急了。 “第二呢——晚上10点半必须熄灯。好了,目前先讲这两点吧。以后我说事情 的时候呢,请大家不要打断我。——早点休息!”田非起身往门口走,头也没回, 但接下去的话句句掷地有声:“明早起床号响过,你们再自我介绍给我认识。” 田非有一句是一句,不说一个多余的字,但每一个字都让人觉着有千钧重量, 压得有点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