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如果不是看见了那个人,储坚几乎忘了自己还是个警察。那人就在储坚旁边的 一张台子看别人打台球。首先吸引储坚的还不是那个人的脸,而是那个人吐出的个 有脸盆大的烟圈。储坚看见后呆住了,这么大的烟圈,而且是一个接着一个。烟圈 开始是小而浓,在慢慢地向前滚动时逐渐均匀地扩大,烟雾也变成一丝丝的了。大 约向前滚到一米多时就有脸盆那么大了,然后散去。刚散开,下一个又滚到了。储 坚觉得惊讶,他从未见过烟圈,吐得这么好的。当他顺着烟圈看到那人的脸时,他 更觉得惊讶了。 整个台球室没一个人知道储坚是干警察的。老板和平时凑在一桌玩过几次台球 的都叫他坚哥。这似乎是台球室的规矩,谁也不知道谁的姓名,只叫外号或小名。 谁也不清楚谁是干什么的,就算是喝过几次酒吃过几次夜宵,顶多也只是连猜带套 地知道大概是干哪个行当的。 储坚特别喜欢这一点。他觉得省了好多口舌和麻烦,因为喜欢来台球室的什么 人都有,有做点小贼的,有吃了难饭的,有些有前科的。有人玩点小赌博而争吵甚 至打起架来,他也懒得去管:他知道说不定今天打了架,明天又会凑到一起喝酒又 成了朋友兄弟。再者说储坚也不太好意思讲自己是个警察,他没有别的警察那么威 风并能应人所求。他从警校毕业后被直接分去了警犬训练基地,成了一名训警犬的 警察。基地离市区远,条件又不好,收入低又没外水,整天和狗打交道,狗怎么跑 他就得怎么跑,累。与他雄心勃勃进警校时的远大理想差得远了。他在公安局当政 委的叔叔讲,年轻人要下去锻炼几年。储坚经常想,这个下去也下得太深了些吧。 储坚从初中时起就喜欢打台球,一放学就到街边的球台上去打。他很喜欢自己 一粒粒把球打进网袋的感觉,球杆就像一把扫帚,一会儿就把台面上四处乱散的球 扫荡得干干净净,一粒也不剩。后来别人把他带到球室里去玩,他一下子就喜欢上 了台球室,那么多正规的球台和高手,他放学后去看别人打球,站在旁边学。 储坚周末回来后基本上就是泡在球室里。女朋友雪儿没少跟他生气,但她知道 储坚也没什么别的爱好,大多时候都依着他,想和储坚多待会儿时就陪他一起来玩 球。储坚虽然喜欢打,但水平一般。他知道是因为没高手来指点他,再说他也没有 很多的时间来练球。来多了,他就专门找和自己水平差不多的人玩,硬是没人了, 他就要球室老板陪他搞几盘。他是只要站在球台边手里拿着杆子心里就舒服。 储坚的思维一下子就停在了这张脸上。眼睛深凹,眉骨像猿的一样凸起,在脸 上鼓起两坨。笑的时候,脸上一边露出一道沟,像是长了四只眼。鼻子宽。一对招 风耳。嘴巴大。唇厚,有点点向外翻。脸色苍白,满头都是刚长出来的头发茬子。 储坚闪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人肯定是刚放出来的。对于这种突然而至的感觉 储坚并不陌生,以前也有过,很准。他也没对任何人讲起过。小时候,家里有天买 了个刚上市的石英钟,储坚看着爸爸搭凳子往墙上挂,就总觉得这个钟总有一天会 掉下来。果然这钟后来就掉下来了,摔得稀烂。储坚第一眼见到转学来他们班上的 雪儿,就觉得他将来的老婆就是她了。那时他还在上高中。 储坚细声地问陪他打球的老板:“咯个人的烟圈吐得蛮好哩。以前我为何从有 看见过啰?叫么子名字啰?” “他也在这里玩跶一两年了,不晓得喊么子,只听见有两次别人喊他做土匪。 呵呵,他也长得确实像,要他去演个土匪都不要化装了。” 听老板这么讲,储坚晓得这个人不是刚放出来的了。但此时强烈的直觉告诉他 这个人迟早会犯事。储坚不会看相,但看到的这张脸,他认定比犯人更像犯人。 这个感觉就像一根刺扎进了储坚的身体,并且一直伴随着他。他把这种感觉和 雪儿讲了。雪儿说:“你别以貌取人,警察的直觉有时也会错的。”可这种感觉在 储坚的心里慢慢地变成了一种信念,他坚信那个人会出事。 雪儿是储坚心中的女神,也是他在训犬基地待下去的动力。俩人是同学,高中 时就好上了。雪儿大学读的是师范,现在是个老师。雪儿讲了,等他从警犬训练基 地调回来后就结婚。储坚最喜欢雪儿的一点就是:她总能在不同的场合和环境中用 不同的称呼叫他。储坚耍小性子时她叫坚坚,电话里叫他储警官,想拉上储坚逛街 时叫哥哥,俩人亲热时叫坚哥哥,生气时就直呼其名了。储坚经常被她叫得心里一 漾一漾的。 那张脸就像上小学时记住的一首唐诗一样,一辈子都可以张口就来。储坚仿佛 被一个个的烟圈套住了。烟圈成了一道道无形的绳索箍在储坚的身上,让他整天觉 得浑身不自在。储坚虽不是工作在一线破案抓犯人,可他毕竟还是个警察。他也不 是没和犯人打过交道,他也带着警犬参加过一些抓捕,可那些罪犯的脸与他看到的 这张脸比起来,就显得格外的软气,远没有从这张脸里面渗出的那种凶那种硬。 储坚满脑子都是那张脸。他带着警犬雄鹰跑障碍时,总是觉得那张脸就在前面, 越过这个障碍就可以将那张脸抓住,他吼着雄鹰用最快的速度越过去;在和同事做 模拟抓捕时,他的口令特别凶,命令雄鹰用最准最狠的动作把对方扑倒。领导和同 事们都觉得奇怪,平时懒懒散散的储坚怎么一下子训练得这么认真刻苦了,连警犬 雄鹰也被他折腾得吐长了舌头出粗气。储坚觉得这样与那张脸对峙着不是办法,他 还应该做点什么。后来在台球室还碰见过两次,更加坚定了他那种感觉。储坚试着 向别的球友打听那人的情况,可没一个人知道。那人每次都是和他的两三个朋友来 玩,也不和别人打。那人休息时偶尔也会吐几个烟圈。他们打完就走了,不和任何 人交谈。储坚看到那人打球的水平,和他差不多。 储坚准备实施他思考了很久的计划,他要证实他的直觉没错。 储坚过去邀那人打球:“兄弟哎,来搞两盘不啰?” 那人对他说:“这是最后一盘了,我们还有点事,下次玩啰。” 储坚看了下时间,已是夜里一点多了。他们这么晚了还说有事,是不是要出去 搞路?储坚心里一紧,连忙结完账走到外面躲了起来。果然不一会儿,他们三个人 出来了。可储坚没想到他们三人上了一辆自己的车,一溜烟似的走了。 储坚每个周末回来找别人借车,似乎成了习惯。警车不能用,于是他编造各种 理由从亲戚朋友、同学、同事那里借,雪儿也帮他去借。拿到车后,就直接去台球 室外面候着。他把从警校学的本事都付诸实践,有几次还把雪儿带上一起去。雪儿 虽然不情愿,可也没办法。只好买了一堆零食,边吃边说:“你是不是和狗待久了, 变得像警犬一样敏感了?”他起初觉得很过瘾,可时间久了,就有点不耐烦了,他 知道了做刑警破一个案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储坚守着那人泡过三次酒吧,吃过五 次夜宵,陪那人和一个女孩逛过两次商场,在那人家门口守过两次通宵,去过派出 所和居委会。那人的基本情况他也摸得差不多了。那人叫张剑民,二十七岁,未婚, 大专毕业,不是本市人,有暂住证,从事家装行业,无前科,独居。这些情况让储 坚很失望,他不相信自己的直觉错了。 储坚躺在床上吐着烟圈。自从见到那人吐得那么好以后,他也学着吐,开始是 吐出一团团的烟雾,现在终于可以吐出一串串的小圈圈了,像葡萄那么大一个。雪 儿在旁边说:“坚哥,算了吧,警察的直觉也不一定每次都准,不要再想了。下个 周末体育馆有张学友的演唱会,你陪我去看行不?这段时间你都没好好地陪过我一 次。好不?坚哥哥。”储坚心里也的确有点觉得对不住雪儿,自己折腾了这么久, 一无所获不说,还拖着雪儿跟自己一起受累。但储坚第一次见到那张脸时给他留下 的那种震惊,他却始终无法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