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检修完毕,庄铭灯的检车锤变回了一双手,又摇身一变,变作了一小股地主和 土匪武装,在石华的身上开始逡巡。石华的手是正规军,打退了它。石华不喜欢被 骚扰,喜欢的是阵地战,由己方做主,牵着敌方的牛鼻子走。石华站起身,解开了 纽扣,往内室走去。稍顷,石华就在一张宽展的床上挖好了堑壕,做足了攻势。石 华说,“咋样,你上面,还是我上面?”庄铭灯拉了灯绳,脸在黑暗中通红。这是 庄铭灯罕见的害羞时刻,在车站上颐指气使惯了,跋扈的心情现在有了驯服的趋势, 哀戚地说,“咋样方便,就咋样,还不是听你的嘛。”石华说,“把灯拉开,我可 不喜欢鬼鬼祟祟的,又不是在写变天账,怕什么。”庄铭灯遵命,裸着自己,乖乖 去拽下了灯绳。石华想起了王学江家的话,侧转身体竖躺着,匹手支在了枕头上, 目光很深邃。“老庄,乔萃喜说你一点官架子也没有,恐怕说的就是你现在这样子 吧?我看也是,官架子没有,连一点男人的架子也没有哟。”庄铭灯便有些气,手 变作了遮羞布,护在了阴囊上。庄铭灯说,“那个狗杂碎,嘴巴里咋能吐出象牙来, 你别听她乱嚼舌头。我主要是可怜她,要不然,我早就撵她走人,回去喝西北风了。” “别撵她走!乔萃喜走了,我一个人卖洗脸水,还不孤单死呀,连个说话吵架的人 都没有。”庄铭灯说,“石华呀,你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就是心太软。你知不知道,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现在还帮着乔萃喜说好话,说明你心胸广阔,没一点 私念。”石华说,“马就是被人骑的,女人也是被人欺的。你仗势欺人,难道我还 看不出来嘛。我可不是为了卖洗脸水,才让你这样子玩的,我才不巴结你。”庄铭 灯抱拳作揖,告饶地说,“你的美意我心领了,我和你是有精神默契的,跟街上的 那些俗事不沾边。你石华就有这股子气质,矿机厂里谁也比不上你。”石华爱听赞 美,便加紧培植这种赞美的地基,说,“乔萃喜家里困难,能让一尺。我绝不抢半 寸。怪不容易的,儿子坐了大牢,丈夫又肌无力,还有个六十多岁的婆婆,才卖五 分钱一碗的茶汤,想想就辛酸。”石华的哀怜是由衷的。庄铭灯不失时机,腾地跳 上阵地,骑在了石华身上。石华也正面应敌。孰料,一秒钟不足,庄铭灯就败下阵 来,缴械投降。“不行,石华我真的不行,今天准备不充分,改天吧。”庄铭灯腰 下,挂着那根不争气的物件,像入冬时挂在晾衣绳上的干菜,死眉烂眼的。石华嘁 的一声,拽过来一条毯子,苫在身上,说,“费我的时间。有这工夫,我早卖了几 暖瓶的水了。听听,又过去了一趟客车,我算耽搁了。”庄铭灯抬抬腕子,说, “半小时后,有一趟兰州开往上海的特快,你还可以再卖一些嘛。”石华斜觑几眼, 庄铭灯羞涩地护紧自己,大言不惭地说,“妈的!咋会变成一个蒸汽机头呢,本来 是内燃机头嘛。”石华问,“听说,以后还有电力机车,许家台也修吗?”庄铭灯 不曾想过,类似的专业术语会从石华的嘴里冒出来,但沮丧攫住了他,也懒得去追 究细察。庄铭灯有气无力地说,“电气机车,不烧煤,不烧油,一开电闸,火车就 会发疯,一口气能跑到上海和北京。”石华更萧条,刚收拾好自己这辆专列,停稳 在站台上,却始终得不到发车的信号,遂质问说,“你这么蔫,还让大喇叭喊我, 唯恐天下不乱。我该走了,等下一趟买卖。”庄铭灯这才记起,有一桩紧要的事没 办。本来是冲着事情来的。 “有一封心惠的信,寄到车站收讫的。” 石华一骨碌爬起,怔怔的,胸前的两大坨奶子挂着,颤巍巍的,仿佛里头至少 灌了半壶的水,在波来晃去。“给心惠的?快拿给我看。” “快一个半月了,也没碰见心惠,忘差不多了。早上看见心惠,才想起来。” 石华火了,“给心惠做什么。我是她妈,你应该先给我看。” 话题一换,庄铭灯也顾不上照料私处了,出了门,从办公桌里取来信,递给了 石华。信封是牛皮纸的,比较正规,贴着八分钱的邮票。邮戳洇开了,涂了一团油 黑。收件地址一栏,写的是许家台火车站,后缀词是:请转交。收件人一栏:陆心 惠同志。发件地址一栏空白,一个字也没有。发件人写的是:知名不具。信封的背 面,用蓝墨水的钢笔画了一只鸽子,鸽子飞在一片云朵里,御风展翅。石华心说, 有这么肥的鸟吗,不是鸽子,是一只老鹰才对。再细察,鸽子的腿上绑着一束纸页, 大致是冀望于回音的意思吧。一拆,石华的脸立刻就变了,将一畔的枕头拎起,砸 在了庄铭灯头上。石华说,“铁贼,你咋给拆开了,是不是已经偷看了?”庄铭灯 吓得缩了缩,理屈词穷一番,仍辩解说,“一封莫名其妙的来信,谁知道是好意, 还是歹心。火车站里什么人都有,得多长几个心眼儿才是。我呀,还不是帮你把把 关嘛。”石华虽说和心惠有点隔阂,但此刻将来信看成是家里的私有财产,不容他 人染指。“知不知道,私拆信件是犯法的,你真是执法犯法,还书记呢。”庄铭灯 苦笑,指指石华,又指指自己说,“犯啥法?都和你这个了,水乳交融的,一封破 信,有什么机密的,我早读过了。”石华没了辙,抽出信瓤,“你看过了,一定有 自己的心得。这样子,你过来陪我读,替我分析一下吧。”庄铭灯如遇大赦,和石 华躺在了一块儿,肩齐了肩。 信纸是红格子的,没有抬头,撕下时不很归整,毛毛糙糙的。字写得很大、很 秀气,蓝墨水,一共一页半。石华先翻开了末尾,落款是张襟亚,日期果然在近两 月前。再看开头,竟是“尊敬的陆心惠同志”。石华说,“狗杂碎!心惠一直在等, 结果等来了两页擦屁股纸。这玩意儿,擦屁股都嫌硌得慌,我家里不稀罕它。”庄 铭灯怕她撕碎,督促说,“先看看人家说了什么,你再发表意见不迟。毕竟,这是 寄给心惠的,你也是在偷看嘛。”石华剜他一眼,庄铭灯的胳膊搂过来,垫在石华 的脑后,像夫妻识字。 尊敬的陆心惠同志,你好!见字如面。石华不解。庄铭灯说,“就是见了信, 顶如见了人一样,客气的话,甭当真。”石华说,“你也甭当真。可能是心惠的朋 友开玩笑呢,过家家,爱模仿大人的口气。”离开许家台,离开你们矿机厂的那一 片秋林,距今已经整整快半年了。庄铭灯说,“秋林,一定指的是矿机厂的植物园。 那地方,以前是一片坟地,后来给平田整地了,疹得慌,经常闹鬼。心惠没事,跑 那里去干什么呀。”石华说,“嘁,大人的眼里才有鬼,小孩子哪有?鬼见了小孩 子,躲还来不及呢。”庄铭灯又说,“心惠是在这认识他的,明明白白写着。你瞧, 我现在掌心里都有汗,真替心惠操心呀。”石华批驳说,“你算老几?”其间,我 曾写过两封信,一封寄达了矿机厂,一封寄达了许家台镇革委会,均泥牛人海,杳 无音信。石华说,“也是!矿机厂有好几个车间,不写确切,谁能收到呀。”庄铭 灯不同意,纠正说,“心惠在矿机厂独一无二的,一枝花,谁不知道心惠的名字, 八成是故意的,私下里拆了看。”石华踹了他一脚,愤懑地说,“德行!你以为矿 机厂跟你们铁贼一个样子,那么没水平?兴许是投递员丢了,也不一定呢。”现在, 我突然想起,我第一次碰见你,认识你的地方是火车站,所以不揣冒昧,寄至许家 台车站,盼望此信能顺利到达你的手里,报告平安。庄铭灯撑起身,审视地望了望 石华,志满意得地说,“咋的,铁路猴子再不济,这点基本的素质还是有的。”石 华按下他,胳膊卡在庄铭灯颈弯里。庄铭灯贴着她的一只奶子,见那一滴乳晕暗红 色,布满了一层细密的小疙瘩,在跳突不止,仿佛一枚红塑料的纽扣松了,随时会 掉下来。 心惠同志,在祖国形势一片大好,社会主义建设日新月异的年代,我有幸认识 了你,并和你在大西北的山沟里,共同度过了美好的几日,我觉得米(弥)足珍贵, 我将此视为一生最大的精神财富。石华扑哧一笑,意味深长。庄铭灯起了反应,以 为石华在鼓舞他,愈加放肆起来。心惠同志,怀揣着你的伟大友谊,我去了关外三 省,又下了烟雨江南,还设(涉)足过战略大后方的西南筑(诸)地,进行技术援 助和支持。石华说,“这家伙,比你们铁贼还逍遥,坐车免票不说,还游山玩水的, 真是没心没肺。”庄铭灯问,“说谁呢?牙齿恨得这么发痒,跟阶级仇恨似的。” “滚一边去,别闹我,我现在没了心情。”无。时无刻,我都在想,我的每一份汗 水里,有你的一半。我的每一份成果和奖状中,也有你的功劳。心惠同志,我为你 骄傲。另外,我可能一时半会儿去不了许家台,春天的任务有了变化,改在了秋天。 我相信,等枫叶红了的时候,你我一定会相聚的。这封信,先报个平安。石华掩上 信,不想再读下去了。字里行间,石华猜出了这个家伙是个流氓浑蛋,是个地地道 道的感情骗子,吃了心惠的豆腐,撒了种,留下祸根,现在拍屁股走人不说,还拉 大旗做虎皮。一思想,石华的眼角挤出了些微的泪,鼻孔开始抽搐。庄铭灯停下了, 刚起的势,又被石华的伤感镇压了下去,悻悻地望着石华,想知道个究竟和所以然。 石华的伤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又拿起了信,往下读。庄铭灯收回了他的两小股地 主和土匪武装,帮着鉴别。 心惠同志,因我所从事的工作尚书(属)保密,所以只能是我给你写信,而接 不到你的片言只语,真的遗憾。石华将这一段读了几遍,往细里琢磨,说张襟亚是 个骗子和浑蛋,却也不像。哪有骗子得手后,还给受害人这么写信抒情的?归结到 一点,石华猜想,这张襟亚八成是想继续“钓”着心惠,等下一次来许家台时,再 行祸害之事。对心惠而言,岂不是一步错,步步错嘛。一相情愿的心惠,太可怜了, 还蒙在鼓里,不知道这个花花肠子的家伙存了这份歹念。张襟亚走南闯北,绝对会 四处留情,祖国山河一片红,村村都有丈母娘呀。念及自身,石华甚至觉得自己也 是个受害者。但这点个人的痛苦,比起欣欣向荣的社会主义建设大潮来说,算得了 什么呢。心惠同志,你说对吧?!石华心说,放屁,你就是个流氓,专政的铁拳迟 早会砸得你稀巴烂的,你等着,张襟亚狗杂碎。 最后一句是,致以革命的敬意! 念完信,石华和庄铭灯双双下了课,并肩仰面,萧索地盯视着天花板。庄铭灯 说,“咋的了,你读完信,跟吃了麻药一样,连气都不出了。”石华说,“不是麻 药,是毒药。我的心现在被毒瞎了,我是替心惠瞎掉的。”“这个张襟亚是什么人? 信写得不错,蛮有文采的,说大话不上税嘛。”石华恨恨地盯了一眼,说,“是心 惠的一个同学,在外地工作。”“男的,还是女的?”石华说,“女的!取了个男 人的名字。”庄铭灯如释重负地说,“现在的丫头片子们,比咱们那时候还复杂, 你给心惠提醒一下,让她多加小心。”说着话,庄铭灯终于蓄足了力气,翻身骑在 了石华身上。石华一动不动,呆鹅似的盯视着天花板,若有所思,对庄铭灯的热烈 不闻不问。庄铭灯有些泄气,说,“你活泛一些,响应一下我嘛。”石华依旧不吱 声,抱着信,护在了乳沟附近。庄铭灯运动了一番,终究觉得一个人索然无味,就 想来猛劲,霸王硬上弓。得了手,庄铭灯的五官变了形,龇牙咧嘴地抽送着,感觉 有一股子岩浆在体内奔涌不休,寻找着欢乐的罅隙。石华静静地躺着,一任轨道上 的列车滑行,车皮入库。石华的心思在远处,虚妄地飘在天际线上,可望而不可即。 庄铭灯想给石华叫魂,喊石华的元气回还,让她变成一趟快乐的专列。于是,庄铭 灯说了。庄铭灯说:“心惠,给些响应嘛,热烈一些。” 石华的魂听见了喊声,知道在叫另一个名字,只好冰凉地挂在半空中,无动于 衷。庄铭灯又说,“心惠呀心惠,火车快要进站了,火车向着许家台跑,一路欢歌 一路笑,一路把风景看个够哟。” “心惠呀,越过隧道,越过桥梁,火车向着许家台跑。” 谁料,石华忽然起了身,一把掀开了庄铭灯,匆忙说,“火柴呢,把你的火柴 给我。”庄铭灯持起身上的势,汗津津的,赶忙进了外室,从抽屉里拿了火柴盒, 递给石华。石华站在门后的脸盆架子前,擦了火,将张襟亚的信点燃了。火喷地一 燎,将两页信纸吞没了,变作了一捧黑灰。纸灰落在了脸盆的水上,勉强地挣了挣, 慢慢沉在了底部。石华盯着水瞧,眉头蹙成了一团疙瘩。卖了快一年的洗脸水了, 石华从没如此细致地观察过水。水现在凝固不动,知白守黑,不知是谁在洗谁,谁 更清洁一些。 一扭身,石华征兆皆无地抬手,扇了庄铭灯一记耳光。石华攒了许久的力气, 出手如电,让庄铭灯趔趄了几步,登时捂住了脸颊,额际里金星四射。石华说: “狗改不了吃屎。这一巴掌让你知道,别惦记心惠,心惠是我女儿。你不能把我们 母女一锅烩,串你裆里的那根冰糖葫芦。” “我搞的是你。” “喊的却是心惠!铁贼。” 庄铭灯不想狡辩什么,说错的话,泼掉的水,由它去吧。 门响了。 待石华和庄铭灯骇然失措,潦草地穿上衣服,静下心来,庄铭灯去开了门时, 却不见一人。走廊里空空荡荡的。只有几盏吊灯,在楼下火车的颠簸声里,摇三晃 四的。石华蹒跚地下了楼,刚拐到门楼前时,见心惠双手抄兜,站在一片阴影里。 石华说,“心惠,你咋在这儿?” 心惠说:“谁喊我了?刚才听见谁在喊我。” 来了三天的雨,自然出不了工。 心惠在套间里躺着,广播里白天放样板戏,晚上播完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 目后,有一个多小时的长篇小说连播。听小说时,心惠喜欢将戏匣子搁在肚皮上, 仿佛肚子里的孩子早慧,也能分辨出人世上的爱恨情仇来。但很管用,声音一响, 胎儿便安静下来,知足常乐。三天里,石华没跟心惠多讲一句话。那天碰见心惠时, 石华又从心惠的眼底里,看见了一块冰冷嶙峋的物质,一直在刺激她、在聒噪她、 在讥讽她。石华有些忐忑不安。心惠偶尔咳嗽上一声,石华也会暗中浮起一层鸡皮 疙瘩,手里就乱了。石华站在屋檐下擦脸盆,廊檐水汩汩流下来,家属院里汪洋恣 肆,烂泥遍地。接上雨水,石华用抹布擦洗,蘸了洗衣粉,将陈年的泥垢一圈圈揩 净。平时看不出多少泥垢的,但一擦,抹布是黑的。擦了三天,石华就开始想一个 人,想王学江家的。石华觉得,其实,王学江家的和自己有一份战友情义,一日不 见,如隔三秋,比心惠那个没心没肺的要好许多。再说了,那天和王学江家的吵了 一架,也不能得理不饶人吧。石华对此有一种歉疚,觉得该去王学江家里说道说道, 缓和一下关系。 晚饭时,石华见心惠她爸回来了,一手举伞,一手举着筷子。筷子上戳了五个 馒头,刚从厂里的食堂买的,还冒着白蒸汽。石华让心惠她爸脱下雨靴,自己换上 脚,又接过伞欲走。心惠她爸说,“石华,你一见水就不要命了,这么大的雨。” 石华不吭气儿,又折身回来,网兜里装了去年晾晒下的干菜,还装了一包蛋糕,护 在伞下,扬长而去,丢下话说,“去看乔萃喜。”心惠她爸纳闷地站着,嘴里嘀咕, 用手接了一捧廊檐水,凑近一瞧,知道春天的雨水是最干净的了。 去王学江家的路上,石华绕远一些,专门看了看陈报晚的门。门上照例挂着锁, 铁将军不下马,显见是还没回来。石华略略有点失望,心里猜,会不会是癞蛤蟆避 端午,陈报晚借机撒了个谎,不肯帮这个忙。理由有三:其一,陈报晚是厂医务室 里资格最老的大夫,医术一流,还去请教什么?其二,连婴儿都能接生出来,引一 个胎,终止妊娠,不是更容易嘛。其三,说不上,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陈报 晚会不会压根儿没登上去兰州城的列车,而是去了上海探亲。越想越乱,脚下的烂 泥也翻了浆,寸步难行。厂区里无人,石华走在一排街树下,刚刚萌芽的嫩蕊,鲜 得像绿塑料,针尖大小。迎春花一枝枝绽开,鹅黄色,若一把把小人国的花伞。柳 条也绿了,恰到了拧笛的季节。王学江家的住在矿机厂的围墙外,是私房,勾连成 片,很有些规模。房子大多简陋,是拾来的烂砖碎瓦盖起的,砌了门窗,顶上苫着 规则不一的油毡,压了砖头防风。当初矿机厂扩建时,招了一批许家台的居民,分 派在各个车间里做临时工,除了工资低,没有医疗待遇外,其他的和正式工并无二 致。王学江就是其中之一。但因了他前些年突然发病,肌无力,实在干不了活,厂 里的劳资科就给辞退了。一家人却没离开驻地,不紧不慢地过着光阴,心理上还是 半拉矿机厂的人。刚卖洗脸水时,石华帮王学江家的搡过几次车,约略知道王学江 家的地址。 是一条逼仄的巷道,弯弯曲曲的,跟人的盲肠一般。水太深,地上摆着一溜砖 头,供行人踩脚。家家都落了闲:坐在屋檐下打扑克,下象棋,就着花生米喝酒吹 牛。王学江家是最里梢的房间,门口垒着一堆煤。石华喊了几声,“乔萃喜,乔萃 喜”,却不见门帘里有回应。再往前几步,在门口搭建的一个厨房性质的木棚后, 坐着一个男人,影痴痴地笑。心说,或许这是王学江吧。石华堆了笑,再问。王学 江躺在一个特制的圈椅里,软得连脖子都抬不起来,笑肌却没坏死,咧起腮帮子说 话。石华猜出来了,意思是王学江家的不在。走累了,石华也不客气,搬来一个凳 子,坐在廊檐下看雨。王学江家的保温桶站在角落里,掀开了盖,晾着。靠窗的墙 下,也摆着一排竹套的暖瓶,没有木塞,也晾着。门端里,架着一只煤炉子,烧蜂 窝煤的那种,坐了一壶水,烧开许久了吧,壶盖跳着舞,呜呜呜地响。石华赶忙灌 进暖瓶里,又去水缸边接了一壶,继续坐在炉子上。天色向晚,等了足足有半个小 时,也不见王学江家的,石华起身欲走。这时,听见王学江家的在巷子里说话, “小心,小心脚下。” 石华迎了上去,见王学江家的和一位老妪,正抬着一筐子煤核,战战兢兢地走 来,趔趄不已。筐子大,东西也沉,着实费了不少的力气。老妪是个小脚,踩不牢 水中的砖头,分量全压在了王学江家的手上。石华蹬着雨靴,不顾及脏。接过了老 妪,抬到了墙下的煤堆旁。歇了气儿,王学江家的抹了抹汗,一脸兴喜地说,“哎 呀,石华你是稀客,来了也不打个招呼,还让你脏手。”石华说,“蹲家里也心慌, 这雨下得人都快发霉了,想跟你唠叨些闲话。”石华眼尖,见王学江家的喜兴外露, 率真自然,对前几天的吵架之事不存丝毫恶感,便搁下了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王 学江家的将筐子倾在煤堆上,倒出来煤核。煤核烧了一半,有些黑,也有点灰败, 雨落在上头,竟洗出了原本的样子,乌金一般。王学江家的说,“不让她去,她非 要去,这么大的雨。还好,今天没几个人去捡煤核,你们锅炉房倒了三卡车炉渣, 拾了这么大一堆哟,发财了。”听话听音,石华听见她用了“你们”二字,划开了 距离。石华不想做大,说,“挺好,不用掏钱去煤场买了,省几个是几个嘛。”王 学江家的说,“羡慕你,不用在家里使煤炉子,烟熏火燎的,你们直接去锅炉房接, 想用多少用多少,真好。”石华捡了一块煤块看,掩饰自己。王学江家的说,“其 实,煤核和煤矸石耐烧,填上一炉子,第二天去卖就够了。”“那得烧多少壶呀?” 王学江家的努努嘴,介绍说,“我婆婆烧的,连夜烧,一烧一夜。拉到车站去卖时, 茶汤还烫嘴呢,这你知道嘛。”正说着,老妪淘了一条毛巾,递给了石华。石华说 了声谢。老妪扭身走了,不理不睬的。王学江家的赶忙打圆场说,“聋掉了,都六 十四了,阎王爷请不走。石华你瞧瞧,我婆婆的硬朗劲,恐怕能把阎王爷气个半死。” 老妪坐在廊檐下,剥着一束葱,或许知道她们在谈论自己,布满皱纹的脸上,居然 有了一层薄薄的红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