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城市北郊的这座山叫三脚狼山。据说这座山里当年有一条长着三条腿的狼。《 平城县志》(平城市原来叫平城县)的怪物志篇有记载,三条腿的狼乃是山匪候良, 候良六十岁亡,但阴魂不散变为狼。候良不是恶匪,秋,下山杀富济贫。候匪三忌 :不杀女人、孩子和老人,不杀残疾,不杀行医者。据说候良是从大清朝廷里逃出 的判官,为人很正。过去山上有石碑,约五百余字,为候良歌功颂德。 石瀚江要梁雨把梁胜领出来,他开着中吉普沙漠风暴,三个人一起上山。梁雨 说,你先在山上等着,我和梁胜随后就到。你和他突然见面,他会感到惊异。石瀚 江自己开车到了三脚狼山,在山根底下的树林里等着梁雨和梁胜。一个多小时以后, 梁雨开着一辆红色的跑车到了山下。她知道石瀚江已经到了,她和石瀚江有约定, 只要石瀚江的手机一响,那就是梁胜可以和他见面了。 梁雨对梁胜说,看看这座山,风景多好。 梁胜西服革履,头发也梳理得很光滑,不像个精神病人。他拉着梁雨的手,说, 是鸡冠山,我省的五大景区之一。我们在这儿实习过。山中有一诗碑林,诗碑林里 有我导师的诗。我给你朗诵一段—— 山中紫雾浮尘世 林里清风拂我身 百雀唱绿胡桃叶 千年红颜何谓真 梁雨说,你的记忆力真好。这就是鸡冠山,不过,你导师的诗碑林已经没了。 梁胜说,不,诗不是写在诗碑林上的,是写在真诚的人心里的。 梁雨说,你这么喜欢诗,我想给你介绍一位诗人朋友,你想不想见? 梁胜说,想见,当然想见。不过,我不喜欢古体诗,我喜欢现代诗,这个诗人 朋友如果是写旧体诗的,我就不见了。我喜欢我的导师,所以我才喜欢他的旧体诗, 如果我不喜欢我的导师,这狗屁七绝我才不记它呢。 梁雨按了电话,等着石瀚江从山林子里走出来。 石瀚江一直坐在一棵柏树下,这棵柏树距离山下不到二十米,它能真真切切地 看着梁雨和梁胜,而且还能听到他们说什么。石瀚江一直注视着梁胜,他中等身材, 有些微胖,脸很白,他是连鬓胡子,胡子又黑又密,但修剪得很整齐。他长得很像 伟大的导师恩格斯。他的眼睛不大却很有神,他的眼睛有点儿像梁雨的眼睛。他的 声音很浑厚,按说他应该是一个刚毅的男人,想不到他能被爱情摧毁。石瀚江的手 机响了,他站了起来,慢慢地向梁雨和梁胜走去。石瀚江没有胆怯的感觉,他虽然 经常手握雕玉的刻刀,可四肢都很发达。他父亲说过,对玉器的雕刻其气力不亚于 推倒一座山,因为你要把全身的血脉和魂魄都凝聚到刻刀上,刻刀在玉石上才能游 刃有余。石瀚江觉得眼前这个梁胜一旦和他动粗,他会毫不费力地把他按倒,如果 他的右手使劲儿的话,会捏断对方的手指头…… 梁雨指着石瀚江说,他就是诗人兼工艺美术大师石瀚江。 石瀚江和梁胜握 手,认识你非常高兴。 石瀚江感觉梁胜的手是凉的,很疲软,还汗渍渍的。 梁胜望着石瀚江,半天不说话。过了许久,他才说道,陈少达导师的诗碑林哪 里去了? 石瀚江有些莫名其妙,问,谁是陈少达? 梁胜说,是我的研究生导师,江城师范大学文学院的副院长,生于1956年4 月 19日。祖籍陕西榆林。他的主要著作有文论集《后现代主义的艺术错乱》,诗集《 船在雪地里行驶》等三十一部……现在你知道了吧。 石瀚江说,你的记忆力真好。 梁雨说,我们到山里走一走吧。 石瀚江看着梁胜有些疲惫,就说,先坐一会儿,我和梁胜聊聊天。 三个人都坐在了草地上。 石瀚江问道,你为什么叫梁胜呢? 梁胜说,我不叫梁胜,我姓满,叫满跃丰。我是农村人,祖籍黑龙江省宾县。 我上中学前的名字叫满三斗。我的生日是端午节。我们老家有个风俗,逢年过节在 祭祖的时候要在祖宗牌下放三斗米。到了中学,我的中学语文老师给我改了名字。 满跃丰这个名字我还是不太满意。 听完梁胜的自我介绍,石瀚江就望了梁雨,梁雨笑着给石瀚江使了个眼色,是 不想让他再继续问了。 梁雨说,我们上山里去玩儿吧。钻进山林子里,梁胜显得很平静。走到一块裸 露的红岩石前,他说道,我们在这儿做一首诗怎么样? 石瀚江说,好啊,你先做,然后我再做。 梁胜用脸颊贴了一下红岩石,好像找到了做诗的感觉,便开始朗诵道—— 这个世界是红的 红是生命的底色 用红色涂抹的爱情 是死亡了的爱情 用红色涂抹的云朵 是太阳每一个死亡的征兆 石瀚江赞道,好诗,是生命的哲理诗。 梁胜指着石瀚江,该你做诗了。 石瀚江不会做诗,但他喜欢看诗。这个城市有一个诗人叫白音多布尔,就是写 朦胧诗的,有许多诗他能背诵下来,石瀚江就挑选了一首白音多布尔的诗,朗诵了 起来—— 我们在石头上行走 踩着酣睡的太阳 我的祖母在天上望着我说 太阳是我的眸子 我想擦去祖母的眼泪 但太阳的梦呓也让我摔倒在梦乡 忽然,梁胜紧紧地抱住了石瀚江,说道,你……你也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从今 往后,你就是我的朋友。 石瀚江挣脱了梁胜对他的拥抱,石瀚江竟然出现了亢奋,指着梁雨,说道,该 你的了。 梁雨没有显出多少兴奋来,她随口朗诵了一首诗—— 我们都疲惫了 上帝给我们的一杯甘露 我们早就一饮而尽 谁知道我们的头上竟然生出了绿草 我们都疲惫了 母亲给我们一杯牛奶 是让我们讨巧这个社会 谁知道我们都学会了忘恩负义 梁胜望着梁雨恶狠狠地说道,这是诗人伯特的诗,你在剽窃,你这个骗子。说 完,他狠狠地打了梁雨一个嘴巴。 石瀚江觉得事情不妙,就紧紧地拽着梁胜,说道,走吧,我们到山里去看松鼠。 梁胜顺从地跟着石瀚江向山里走去,梁雨在后面尾随着。梁胜回头看见了梁雨, 就停了下来,说道,你走开,别跟我们一起上山,我不喜欢你。 梁雨停下了脚步,她靠在一棵柏树上,从兜里掏出块口香糖,送进嘴里慢慢嚼 着。 石瀚江和梁胜走进了山里,这座山很幽静,有许多高大的松树,松鼠在树上愉 悦地跳着。 石瀚江对梁胜说,梁雨是你的姐姐,她对你很好,你要听她的话。 梁胜说道,她不是我的姐姐,她比我小两岁,怎么会是我的姐姐呢。她叫艾丽 丝,原来是一个温顺的姑娘。她还会跳舞、唱歌。原来她有一头金发,现在却是一 头黑发。她已经不是艾丽丝了,是俗不可耐的梁雨。 石瀚江说,你们毕竟是一个父亲。 梁胜说,笑话,谁和她是一个父亲。她的父亲长得什么样我都不知道。我的父 亲长得什么样她更不知道了。我的父亲叫满仓,是一个庄稼人,他还会木工、瓦工, 还能到江里打鱼。 石瀚江说,你有一个伟大的父亲。 梁胜问,你是不是也有一个伟大的父亲? 石瀚江说,我的父亲并不伟大,他是一位玉雕大师。他雕刻的玛瑙作品曾经被 赠送给外国元首。 梁胜说,你也会雕刻吗? 石瀚江说,我也是工艺美术师,但和我父亲比起来,我的艺术成就还不值得一 提。不过,我喜欢玉雕,将来,我相信我会成为像我父亲那样的工艺美术大师。 梁胜说,你能让我看看你的作品吗? 石瀚江说,可以。如果你喜欢,我可以领你到我的工作室去看我的作品。如果 你对玉雕感兴趣,我会教你玉雕。 梁胜说,那可太好了,那我就当你的学生。 石瀚江和梁胜在三脚狼山上谈得很愉快。尽管梁胜有的时候说一些不着边际的 话,但石瀚江觉得梁胜的病情并不严重。石瀚江当然知道和梁胜在一起应该有一些 禁忌,比如,不能谈爱情,如果谈爱情,会让梁胜重温旧梦,加重病情。石瀚江还 发现,梁胜是一个奇才,尽管他的思维有的时候很乱,可他仍然能够在说话时引用 一些哲学家和文学家的话。 梁雨一直跟随在他们后面,见到梁胜很高兴地和石瀚江在一起,她也感到很高 兴。尽管梁胜打她嘴巴的时候让她感到很委屈,但梁胜能够愉快地度过一天也是她 最感到欣慰的。 日落西山的时候,他们下山了。在返回的时候,梁胜没有坐梁雨的跑车,而是 坐上了石瀚江的吉普车。梁胜想要去石瀚江的雕刻工作室,看他的作品。半个小时 后,他们就到了石瀚江的工作室,在进工作室前梁雨小声叮嘱石瀚江,一定要控制 住梁胜的情绪,他太悲痛和太高兴都容易造成狂躁,小心他破坏你的作品,你的作 品都是值钱的东西,每一件作品都上万元。 石瀚江说,不会的,梁胜在朦胧中已经找到了知音,那就是我。帮助梁胜恢复 健康,我有信心。 梁雨说,但你要时刻记住,他仍然还是个疯子。三个人进了石瀚江的雕刻工作 室。梁胜显得很平静,他仔细地看着每一件作品,在一尊雕刻作品前站住了。这件 作品叫《图腾》,是两条缠在一起的鱼。这是石瀚江参加全国第三届艺雕作品大赛 中的获奖作品。作品上的两条鱼是正在交媾的马哈鱼,这也是北方一个少数民族的 图腾,作品中的鱼有些像人,因为这对交媾的鱼正在用圆润的嘴接吻…… 梁胜说,叫《图腾》意义太狭窄,应该叫《生命》。 梁胜的这句话让石瀚江和梁雨都感到非常吃惊,一个精神有障碍的人是不会说 出这样的话的。其实交媾的意义本身就是生命,而生命作为全人类的图腾都是被认 可的。石瀚江开始怀疑这个梁胜是不是真的患上了精神病。这也让他想起在三脚狼 山上的交谈。在狼山上有一棵枯死的树倒下了,树干和树根已完全断裂,让人感到 奇怪的是,这棵枯死的树的顶端竟然长出嫩绿的树枝。石瀚江说,这也是生命的奇 迹,死而复生,人类是做不到的,而树却能做到。 梁胜说,不,人类的死而复生树也办不到,因为人有灵魂,而树却没有。一个 人的灵魂在这个世界上游荡,可以延伸到上百年乃至上千年。比如孔子,他的躯体 没了,但他的儒家思想永远充满了活力,这是孔子的灵魂。 石瀚江让梁胜坐在枯树上,石瀚江坐在他的旁边,他觉得和梁胜在一起谈话, 可以慢慢地进入禁区,于是,就试探着说,你喜欢女人吗? 梁胜说,我喜欢让我钦佩的女人。钦佩是中性词,换一句话说,我喜欢好女人。 石瀚江问,你认为好女人应该是什么样儿? 梁胜说,不能长得太漂亮,但也不能丑。有激情但不能太外露。遇到痛心的事 应该哭出来,好女人可以专一,但不能坚强。生命学家韦·明达说过,完整的性别 是生命的精彩。生命体不应该出现第三种性别,人类的悲哀就是出现了第三种性别。 我父亲也曾经说过,男不男、女不女的,是个什么东西。其他生命体中也出现过第 三种性别,比如骡子。这不是这个牲畜的罪恶,而是人类的罪恶,是人类让马和驴 交媾,才使得这个干干净净的、性别清晰的世界混浊起来。好女人就不应该有男人 的性情。 石瀚江说,说得好。我想冒昧地问一句,你找到了这样的好女人了吗? 梁胜说,曾经找到过,但这个好女人又很快地消失了。 石瀚江说,能不能说得具体点儿。 梁胜说,我爱过一个叫艾丽丝的女人,哦,她不是一个外国女人,她是和我在 一起相处了四年的女人。我看见她哭过,也看见她笑过。她的哭是真实的,她的笑 却是假的。女人的假笑不是虚伪,是她性别的本能。我和她同居了一年多,后来, 我们两个分手了。分手的原因很简单,我吃面条的时候发出了很大的声音。这不能 怪我,吃面条是需要气力的。我的老家的父老乡亲们吃面条的时候,都发出和我一 样的声音,甚至比我的声音还响。艾丽丝说,她讨厌这种声音。而我们两个一次在 饭店吃饭,我故意要了两碗面条,她在吸食面条的时候也发出了一种声音。我就说, 你吃面条的时候也发出了声音。艾丽丝说,我吃面条发出的这种声音,是城市女人 发出的声音。于是,我就说了一句老家的粗话:放屁!放屁这句话是我们俩爱情的 结束语。 石瀚江说,这是一个精彩的结束语。有了这个结束语,你们之间结束了爱情, 你也不应该后悔。 梁胜说,从那天开始,艾丽丝消失了。我对那个吸食面条发出声音的女人渐渐 地忘掉了,而我对艾丽丝却有了刻骨铭心的爱。 在《图腾》这个作品面前,梁胜所表现出的睿智,石瀚江已经无法把梁胜看做 是一个精神病人。 梁雨愚蠢地问,胜子,为啥叫《生命》? 梁胜说,你是—个女人,你应该问你自己。 石瀚江从桌子底下搬出一块半成品玛瑙石放在桌子上,对梁胜说,这是一块没 有生命的石头,我们两个共同合作,让它变成有生命的东西,你同意吗? 梁胜说,我不同意。原来我对玉雕作品认识肤浅,在我眼里就是工艺品,而进 了你的工作室,我对玉石有了新的看法。玉石当然是昂贵的,但是再昂贵也是没有 生命的东西,而通过你的手,或者说你用上帝对你的手赋予了生命,这个我做不到, 因为上帝不认可我。上帝有的时候怜悯罪人,能够耐着性子听罪人忏悔,但罪恶深 重的人,上帝就不会怜悯他了,当然,也不会赋予他奇迹。我是罪恶深重的人。 梁雨惊讶地望着他,弟弟,你杀人了? 梁胜说,杀人,在诸多罪恶中它算是最轻的,还有比杀人更残忍的。我的最大 的罪恶就是让一个好女人变成坏女人,这种罪恶,就像我的老家制造骡子那样违背 伦理。 看来,梁胜不想学雕刻,这让石瀚江和梁雨都感到失望,他们之所以把梁胜领 到三脚狼山上去,其实就是为他学习雕刻作铺垫,而这种铺垫已经是徒劳了。 梁雨脸上出现了痛苦和无奈。 石瀚江说,好,既然你不喜欢雕刻,那就不干这个。我觉得和你在一起对我的 雕刻艺术有很大的启示,往后我要经常和你见面,你干脆就做我的老师算了。 梁胜说,好,我收下你这个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