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九月的—个晚上,就像书上写的那样,树梢上挂着一枚冰冷的月亮。就像书上 写的那样,一只鸟从一棵树上飞走,在闪着白光的地上投下了影子。晚上的田野也 像书上已经写过的,包括村子,通向村子的路,包括那些匆匆的行人。这样说吧, 从表面上看,九月的那个晚上都已经被书上写过了,它没有什么新鲜的,特别的, 它是九月的,一个晚上。 我的姥姥是在九月的那个晚上死去的。这是书上没有写到的,这件事只有我来 写。如果还是从表面上看,一个人的正常死亡也没有什么新鲜的、特别的,这样的 人太多了,这样的事也太多了。我是说,这样想的人肯定不会是死者。死者不会那 么想。 九月的一个晚上,我姥姥离开了人世。她用了整整一个晚上。也就是说,这个 离开的过程还算艰难,仿佛一只蜕壳的蝉,不过我姥姥蜕出之后就消失了,她成为 了死者。在这个晚上之前,也不用之前太长的时间,就之前到下午吧,那时我姥姥 还没有任何死亡的征兆。据说我姥姥在下午的时候还用旧报纸剪了几个鞋样子,她 还想自己做几双鞋,用这些鞋走很远的路。据说她还做好了晚饭,据说她还喝了一 碗粥,吃了一小块儿馒头。这些据说来自于我的小姨,我姥姥没有儿子,她在那段 时间里跟着我小姨住。九月的那个晚上,月光像书上写的那么如水的晚上,露水飘 在空中缓缓下落的晚上,我小姨急急地敲响了我们家的大门,她喘着气,对我母亲 说,快,快点,咱娘不行了。 九月的那个晚上是一个顺序的晚上,没有那天晚上也就不会有什么明天。九月 的那个晚上又来得过于突然,它没能让我们充分准备。或许,在所谓的命运那里, 这就是准备,它早早地安排了这样的发生,谁知道呢。我是说我的姥姥没有准备, 若不然,她在下午还剪那些鞋样子干什么呢。我是说我的母亲也没有准备,她说她 在赶往医院的路上,巨大的悲痛完全地压住了她,她的双腿发颤,几乎走不动路了。 对于九月的那个晚上我能知道得太少,我只了解一些片断、侧面,道听途说, 它们是不连贯的。九月的那个晚上我并不在家,我在沧州上学,我只知道那个晚上 在我身边的发生。我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来记录,只能猜测、补充,直到把这些片断 和侧面弄得面目全非。我对写作的真实一直没有信心,我现在所做的,依然是面目 全非的活儿。 九月的那个晚上,等我母亲赶到医院时我姥姥已经不能说话了,一直到她死去, 她一句话也没有说。我母亲说,我姥姥一直是清醒的,她一直清醒。她盯着医生和 护士的来来往往,并对各种的检查给予了配合,可是,她就是不能说话了。这让我 母亲感到遗憾,她说你姥姥这一辈子太不容易了,太苦了,太难了,她肯定有很多 的话要说的。我母亲向我描述了当时的情节,她说她眼含泪水,俯在我姥姥的耳边 对着我姥姥哭喊,娘啊,你有什么话你就说说吧,我知道你有话说啊。我母亲说, 她看到我姥姥的嘴唇动了动。“她肯定是有话要说,就是说不出来了。” 我的姥姥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她带走了她要说的和不想说的,她带走了她的秘 密。当然,从表面上看我姥姥的一切都无秘密可言,她也什么都没有带走。 关于那个晚上、关于我的母亲,我还听到过另一种说法,在那种说法里我母亲 表现得异常冷静。她在路上、在医院里、在抢救室的门外滔滔不绝,她认真仔细地 安排了我姥姥死后的一切细节,包括遗产的分配、后事处理和所需费用的分担,包 括姥姥的戒指和耳环这类物品的具体归属。在那种说法里,我母亲是被护士叫了三 次才走进抢救室的,在她的哭喊里也加入了这样的话:娘啊,你的钱都放在哪儿了, 这个时候了你可说啊。我母亲不知从什么地方也听到了这个版本,为此她恨得咬牙 切齿,她说这肯定是我小姨瞎诌的,我小姨为了标榜自己而对她进行了诽谤。在我 姥姥死后,我母亲和我小姨在三年的时间里互不往来,这个并不可信的版本为她们 埋下了怨恨的种子。在那里也提到了我的父亲,就在我姥姥死去的那个晚上他正和 几个人在打麻将。他叫那个给他送信的人先走,“我打完这局,点完了钱再说”。 在那个晚上,我二姨接到了我姥姥病危的电报。看过了电报之后她马上就前往 火车站,而她的马上却未能马上得到火车的理解,火车是在两小时后才上路的,我 二姨在车站站了两个小时。她也整整哭了两个小时,旁若无人。私下里,我母亲说 我二姨的说法肯定不可信,她过于夸张了自己的痛苦,“她从来都是一个心狠的人”。 在住到我小姨家里之前我姥姥曾在我二姨家住过一段时间,回来后我姥姥多次表示 过对我二姨的不满。她们在一起的时候不会是很愉快的,不过,每个人对于愉快的 理解不同。 我姥姥没有等来我的二姨。在我二姨赶到医院之前,我姥姥就早早地闭上了眼 睛。她没有看到这个在路上的女儿。 九月的那个晚上,我在沧州,躲在一间关闭了灯光的教室里,和一个小女生正 在恋爱。我们俩趴在窗口,看着外面的灯、月亮和黑暗,用最轻的声音说话。这时, 校园里出现了几束晃动的手电筒的光束,那些光束照射在草地上、墙上和玻璃上, 像是在搜寻着什么。它很快就过来了,它照到我们趴着的窗口上,我感觉玻璃被击 碎了,它发出了破碎的声音。我和那个可爱的女生蹲下来,躲过了照射的光,在课 桌的下面我们紧紧地搂在一起,心跳连着心跳。那时,我们才开始像一对真正的恋 人,虽然,我们做恋人的时间很短,在三天之后就结束了。 真的,在九月的那个晚上,我对我姥姥的死亡没有任何预感,后来仔细想想也 没有。我在两岁的时候就跟姥姥生活在一起,那时我的父母都忙于工作,直到我九 岁时才离开我姥姥。回到父母的身边,那时我父母的想法和我们的生活都有了相当 大的变化。九月的那个晚上,本应感受痛苦的晚上我却感到了快乐,我和我的恋人 拥抱在一起,取得了温暖。后来我才知道,那些手电的光是专门来找我的,不过它 们的目的并不是要抓一个违反校规的典型,而是要给我传递我姥姥病危的消息。我 故意地错过了这个消息。 九月的那个晚上,我的姥姥离开了人世。她离开了她的家,她生活了二十多年 的村子,她的亲人和并不是很亲的人,离开了地上的月光和草叶上的露水,离开了 眼睛、鼻子和手指。离开了她的枕头,有裂痕的老花镜,没有做好的鞋,离开了气 味、颜色、她的头发、她的牙齿。我姥姥的离开相当彻底。 她离开了她的手指,我母亲在和医院办理了相关手续后发现我姥姥手上的戒指 不见了。那时又那么混乱。我小姨随后也发现了。她问我母亲,我母亲用一阵冷笑 回答了她。一枚很轻的、没有任何象征的戒指成为我母亲和小姨两个人疏远和猜疑 的开始。这还只是个开始。 我的舅舅们也匆匆地赶来了,他们坐在拖拉机上一路突突突突地来到了医院, 他们赶到医院的过程和书上写的也基本一样。我的舅舅们匆匆地哭了两声,然后就 伸出手来,拉起了我的母亲和小姨。他们当然更为冷静,他们是男人,况且他们也 不是我姥姥亲生的。他们一言一语地劝着我的母亲和小姨,别太伤心,人总得有这 么一天,人都是要死的,后面的事还多着呢,还有许多的事需要你们处理呢。 于是一切都停止了,真实和不太真实的悲伤。死亡的姥姥被装到了一辆拖拉机 上,而我的舅舅们、我的父母和小姨他们则坐上了另一辆车。据说我父亲对坐不坐 拖拉机回去表现了一丝的犹豫,这多少显得和他副校长的身份有些不符,我母亲骂 了他一句,他也只好坐在了颠簸的拖拉机上。他们在书上写过的露水中穿行,在空 气中和月光中穿行,赶回我姥姥生活过二十多年的村庄。在路上,我的小姨哭起了 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第三任姥爷,也就是我舅舅们的叔叔,她似乎要通过这种方 式表明她和我舅舅们的亲近以及和我母亲的疏远——我母亲就是这样认为的,她的 牙开始隐隐作痛。 在路上,我的舅舅们和我父亲发生了一些争吵,在这些争吵中,我的姨夫和我 父亲站到了一边。我母亲没有参加到争吵中,她一直默默地听着,后来终于忍无可 忍,她用力地拍打着车厢:别说了,都给我别说了!还有小二呢,她还没有回来呢! ……我说过九月的那个晚上我并不在老家,我那时在沧州上学,关于这一切我 所知道的都只是片断和侧面,我依靠想象和猜测将它们连贯了起来,从而也使它们 变得面目全非。我发现我对于那个晚上知道得太少了,对我姥姥知道得太少了,那 于那天晚上的事件知道得太少了,而在我写下这篇文章之前,我以为我熟悉它们。 我以为我熟悉九月的那个夜晚,尽管我并不在我的姥姥和死亡的身边。我在日记里 记下了那天的发生,可我重新拿出那个旧日记本翻到那一页,却发现那一页空空荡 荡,我记下的就像书上记下的那些一样,它只是表面。是的,在那一页和随后的几 页里,我用了许多“悲伤”、“快乐”、“痛苦”之类的词,可它们只是词,缺少 那个晚上真正的温度。 那个晚上的温度,我姥姥比我更应当知道。 九月的那个晚上,一个人进入了死亡,她是我的亲人,是我的姥姥。 九月的那个晚上,一个经历过战争、土改、“三反五反”、“大跃进”和生活 困难的人,一个带着两个女儿离过两次婚的人,一个六十三岁的人,一个人,我的 姥姥,她死去了。她离开了这个充满坎坷和不幸的世界。本来我写下这个题目,是 想说说我姥姥的一生,说说她的生和死,说说她的命运和她的内心,可是,我只记 下了一些和她内心无关的废话,面目全非的事件。我已经是第五次用到面目全非这 个词了。 即使在最后的那个晚上,我的姥姥依然保持了可怕的沉默,虽然她始终都相当 清醒。她不说。或者她觉得无话可说,或者她是真的说不出话来了。她不说,我也 就只好记下表面,我的记下缺少通向她内心的路径。其实她即使说了,我也不可能 找到什么路径,一个人的生活可能没有秘密,但内心却不是。 九月的那个晚上,也就是书上反复写过的,树梢上挂着一枚冷冷的月亮的晚上, 有厚厚的露水的晚上,一辆警车和我姥姥的灵车擦肩而过,我父亲和我母亲都看到 了警车顶上闪烁的荧光。那天晚上,五个警察翻人了我家邻居的院子,把那些打麻 将的和看打麻将的一起拉上了警车。我的父亲,刚刚从那张麻将桌前离开还不到— 个小时。 九月的那个晚上,一只猫掉进水沟里淹死了,它的九条命在一夜之间就被它全 部挥霍一空。那条水沟在我姥姥家的房后,第二天早晨我的一个舅舅发现了它。富 于联想的亲人们,把这只猫的死和我姥姥的死联系在一起,只有从石家庄匆匆赶来 的我二姨,和我父亲一起对这样的联想表示了不屑。赶回家里的我二姨,比我母亲 和我小姨都哭得响亮。 九月的那个晚上,除了书上写过的,和我不知道的、不准备写的,所能记下的 也就是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