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能感觉到棒槌的气息疏导着水流。 二三十年光阴忽悠过了,那气息始终在时间的河流里淌着,是从梦境的那头儿 淌来。 棒槌说,河是水走的道儿呢。俺挖河修堤干吗?是给水修路哩! 棒槌又说,水要是没路走了,那不闹大水吗?操!这个谁不懂! 翟二水说话时爱倒背着手,尤其冲挖河的民工讲话时。他说这有点儿背着手撒 尿,谁也不扶(服)的意思。我总要跟上一句,对着蝴蝶迷,扶呗?他总也一甩手, 说,去去去,玩你的核桃皮儿去。 我说,俺哪儿有核桃皮玩哩?他说,就是你裆里的蛋皮呢! 当年我和翟二水,就是这样没大没小的。后来俺干脆也叫他棒槌,他也不恼。 他说,谁叫咱俩有缘分哩! 我那年刚满17岁。 我那年高中毕业,回乡务农。 我那年和棒槌就成了忘年之交。 我那年就因为写了一篇歌颂家乡滏阳河的诗歌,还有一篇村子里第三生产队积 肥备耕的稿件,就被地区的报纸和县里的广播采用了,就收到了邮递员送来的一大 卷儿稿纸的稿酬,所以就一时引起不小的轰动。 公社的狄秘书给村里捎信儿,说叫我跑一趟公社。我去了,狄秘书接待的。狄 秘书刚从省农大毕业,是当时的工农兵大学生,也是公社里学历最高的人,长得倒 像白面书生似的,只是两只眼睛毛扎扎的,叫人看不见眼珠儿。另外,大男人拖了 个女人的大屁股,走路像只鸭子。他问我茅盾的文章《白杨礼赞》读过吗,问我刘 白羽的《荔枝蜜》里作家梦见自个儿变成一只小蜜蜂什么寓意,最后问我写诗歌写 稿件的构思感想,大概是考查考查我,验证验证我的底细。 他后来也曾得意对我说,那是代表领导“先用俺狄大学的勺子舀舀你的水,再 用俺狄大学的杆子探探你的底儿”。还好,他没有用大勺子舀,也没有用长杆子探, 不然我肚子里的那半瓶儿墨水儿,可经不起他又舀又探的。我相信他没有使坏,我 也没揭穿他将写《荔枝蜜》的杨朔说成了刘白羽,过后我想我是对的,当初即使揭 穿他,凭他的机灵劲儿也会说是故意闪个漏儿试探我哩。他当时摇摆着他的大屁股 到书记、副书记屋里汇报出来,就对我说,社里录用你了,每月你们生产队给你记 30个工分,自个儿从家里带粮食到粮站换粮票,在供销社大食堂入伙。也不等我回 话,便扯开嗓子大声喊:棒槌——棒槌——二棒槌——有人应声从后院儿跑来。我 立马心里就想笑,从侧面看,来人的脑袋上下窄中间宽,长得还真像个棒槌呢,五 官好像动画片里的阿凡提。只听狄秘书沉着脸对他说,高书记指示了,叫他和你住 一屋,棒槌有点儿不乐意。大屁股说是领导定的,没商量。 棒槌悻悻地领我到他的小屋里,屋内摆着两张破木床、两条长板凳,后来棒槌 才特意给我要来一把木椅子。当时墙脚上戳着镐锨等挖河工具,另外装着满满一屋 子的人,吞吐着满屋的烟雾。 棒槌就是在小屋里讲这些话的,当时他正给挖河修堤的民工组长开会。 河是水走的道儿。我当时听得一惊一愣的,心里说,嘿!看上去棒槌这么粗糙 的一个人儿,竟然能说出这么流淌着诗意的话来,还真不简单哩。 第二天我才知道,棒槌就是翟二水,比我整整大了20岁呢!他说,你别客气, 你就叫俺老翟。我心里说,叫你老翟还不客气?别人全叫你棒槌哩! 我从家把被褥取来,和棒槌床对床睡。他说,咱俩一文一武哩,你管着全公社 的通讯报道,是个摇笔杆子的营生,算个文官儿。俺管着全公社的水利建设,是个 动力气的差使,算个武官儿。对了,俺还得过县里基干民兵枪法比武第二哩!只比 第一少一环,操!俺这人总是第二,哥们儿排行也是老二。 我说,你应该是个文化人儿呢,比如你刚说的河是水走的道儿,没文化哪能说 得出来?他露出一嘴的黄牙,笑了。他说,操,文化个茄子,那是俺娘说的,她半 大小脚老太一个,连自个儿的名字都不认得。可俺娘的老家在河南的黄泛区,祖辈 上不知叫水淹过多少回了,这句话是水淹出来的学问呢。 我说,你好像嫌弃俺哩。他说,没有的事,俺稀罕文化,也稀罕有文化人儿呢。 俺只是腻烦大屁股那小子,整天装得人模狗样,盛气凌人的。要不倚仗着他大舅是 县教育局长,凭么推荐他上大学呀!俺们一个村上住着,还不摸他的底吗?教数学 的老师尹四眼说过,这小子考试分数从没超过他的手指头加脚指头。唉,棒槌叹了 一口气,又说这上大学不考试,不凭分数也耽误人呢。前两年,在俺海河工地上的 一个壮实小子,就是那个叫邹铁汉的,还真是条铁打的汉子。150 米距离取土,一 天用手推车运土30多立方,像推着一座小山,一顿饭能吃一扁担窝头。被评上“大 车王”了,县里非要推荐他上大学。好哇,到了大学,从小学一年级汉语拼音学起, 四个老师摁着教他一个,能把老师气死,也差点儿把他累死。上学这玩意儿不像推 土,那是老牛追兔子,有劲儿使不上呢!唉,棒槌又叹一口气儿,说,俺看你是块 上学的材料儿,好好干两年,到时候俺带头推举你。返回去又说,俺死活看不惯大 屁股,那小子也属麻袋上绣花儿,底子糙呢。 过后我了解到,当时公社大院儿里除了书记、副书记、武装部长分别被称作 “一、二、三把手”之外,还有号称“几大员”编制,比如负责司法的司法员,负 责公安的公安员,棒槌是水利员,我是报道员。狄秘书他们是拿工资的,只有我和 棒槌是挣工分的,棒槌背地里忿儿不过,说,咱俩是三等社员哩! 随后几天,领导说先让我跟着棒槌跑几天海河工地。高书记说话细声细气儿, 有点儿娘娘腔,他说,你呢,一来感受一下现场气氛,二来熟悉一下社里这方面情 况,三来发现收集可报道的好素材。我赶忙掏出笔和本儿记了,书记很赞赏地说, 年轻人,好,大家听了,今后要向新来的报道员同志学习,领导的指示,首先要做 好笔记哩。 我俩骑车去工地的路上,棒槌说,嘁!你可别学大屁股那小子,净拍领导马屁。 去年有一阵子,社里干部都在下边跑,高书记强调说,大伙忙是忙,也要按时交党 费哩。这没错,应该按时交。可这小子半夜12点多了,非得砸开公安员老魏的门, 说是要交党费哩。老魏从一个案子现场刚回来躺下,实在是疲呀,不想起身,就说, 赶明儿再交不行吗?不行,党小组长同志,这是党性问题。大屁股口气很坚决。把 大院儿里的人都惊动了。事后老魏说,俺恨不得一枪崩了这小子! 棒槌说,你说用得着吗?上纲上线的,这小子就是一个阴谋家。果不然,第二 天县里就来了记者采访,大屁股信口雌黄,说是学习了高书记的讲话,坚决落实不 过夜。县里大喇叭连着广播三天呢!高书记一高兴,去年评了他个先进,看把他兴 的!就他党性强?没多久就疲塌了,前几天老魏还追着他屁股讨要党费呢。就他觉 悟高?他上大学前是和彩风订了婚的,把人家黄花大姑娘也睡了,大学毕业就感情 破裂了?弄得彩风到今儿疯疯癫癫的。哼,真他娘的! 棒槌和我连说带走,一台拖拉机拖着尘土飞扬的尾巴追上来。棒槌一招手,拖 拉机停下。棒槌喊,顺脚吗?司机说,顺脚哩,俺去县里拉化肥呢。我俩把车子扔 进后斗里,一头钻进了驾驶室,他对瘦小的司机说,猴子你一边去,俺想过过瘾哩。 那猴子乖乖地让开位置,棒槌把了把方向盘,又试着在驾驶座上掂掂屁股,拖拉机 突突地开动了。猴子看出我有点担心,就说俺是跟他学的,俺是棒槌的徒弟呢。棒 槌咳了一声,骂,兔崽子,敢背后喊师父的外号儿,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呢。俺看 你是找打哩! 猴子一吐舌头,坏坏地笑着,耍着花腔说,师父饶命,徒儿说溜嘴儿了。棒槌 也禁不住笑了,说,早知道你们一帮兔崽子都这么叫。叫吧,棒槌叫起来是比二水 响亮。只要你吃香喝辣了别忘了俺。 猴子收住了笑,像是很认真地应着,是哩是哩。 猴子告诉我,当年棒槌是在农机站开拖拉机的,每到一个村里或耕地或播种或 收割,那都得当贵宾接待哩,觉得吃不好睡不好了,要么假装机械出故障了懒懒地 磨蹭工夫,让你等得心急火燎;要么耕地故意耕出一道深深的墒沟,让你费劲努力 地平整一番;要么播种播得不匀实,让你这一垄间苗儿那一垄补苗儿。村民嘴上骂 归骂,心里知道是慢待不起的。只要拖拉机一进村,就怕有的农户招待不周,那是 不能按当时惯例挨家挨户吃派饭的,村里要在小学校里临时搭一个饭棚儿,找村里 最好的把势来做饭菜。棒槌开拖拉机到了猴子的村里,当年猴子是个孩子头,领一 帮孩子看棒槌他们吃饭,闻着饭棚里飘出浓浓香味儿,大伙儿咽一口涎水,随着猴 子一声口令,现编现唱的童谣就响了起来: 烙饼炒鸡蛋,撑死王八蛋 烙饼炒鸡蛋,撑死王八蛋 那时候,孩子们发挥了最大的想象力,天下最香的美食不就是烙饼炒鸡蛋嘛。 所以不断地重复喊,好像每重复一遍,那香喷喷的大饼又叠加了一层似的。 听到喊闹声,棒槌从饭棚里蹿出来想看个究竟。孩子们看见他手里握着的是烙 饼和大葱,立刻也改了词儿: 烙饼卷大葱,噎死王八精一 烙饼卷大葱,噎死王八精 一转眼,从王八蛋变成王八精,棒槌反被逗乐了。又听有人喊,韩老师来了, 孩子们顿时作了鸟兽散。 棒槌问,那带头的小子是谁?韩老师答,那不是公社粮站胡会计的侄子嘛! 棒槌说,哦,知道喽,熟人哩,胡秃子嘛! 两年后,棒槌当了临时站长,农机站添人,棒槌找到胡秃子,说,你家侄子愿 意来吗?秃子说,那小子做梦都想哩! 猴子见了棒槌,双膝跪地,要拜师父。棒槌说,你小子不是要吃烙饼卷鸡蛋吗? 这回叫你吃个够。 从此农机站立下规矩,下村子自带炊具,尤其带足了烙饼的面、油、大葱和鸡 蛋。天天改善生活,天天烙饼炒鸡蛋。 猴子说,我可被烙饼炒鸡蛋害苦了,如今一反胃,就冒出一股子鸡粪味儿。 棒槌哈哈大笑。 拖拉机颠簸着翻上一道土埝,棒槌说,这里到了俺村的地界了。我不由望了望, 眼前袒露着空旷的田野,已是暮秋时节了,土地上除了要越冬的麦苗外,几乎没了 成片的绿色。有零星的黄绿相间的色调,应该是下雪前才要收获的大白菜了。在菜 地的边沿上是几垄被割去头穗儿的黏高粱,它们迎风挺立着,有些枯干的叶子飘扬 着,很悲壮的样子。使我联想起当时写大批判文章常提到的舞干戚的刑天…… 我正遐想着,拖拉机停了下来,一群农妇围了上来,她们瞅见拖拉机里的棒槌, 兴奋得一阵大呼小叫,死活不让走,非拦着先拐个弯儿送她们去地里摘棉桃儿。棒 槌无奈,都是一个村的,只好依了她们。拖拉机拐向一条狭窄的小路,颠簸摇摆越 发厉害。刚走了一小会儿,后斗上的女人们又炸了窝似的叫,于是又停下来。她们 嚷嚷着早上喝下的稀饭,经这么一逛荡,小肚子鼓胀得要尿尿了。随即奔向不远处 的一条地沟儿。其实地沟儿很浅,人蹲下去只能遮掩身体的很少部位,但在一望无 际的大平原上,这恐怕也是最好的屏障了。 棒槌叫骂着,这些娘儿们就是麻烦,撒泡尿还得解裤子露腚的。又说,也都怪 男爷们儿捅咕的,一生下孩子,底下就扎不紧口了。你看后斗里剩下的都是没过门 的闺女。他说着突然眼睛发亮,犹如来了灵感,问我,你想看大白屁股吗?于是摁 了几声喇叭,拖拉机就突突地开动了,那边立时一阵惊呼,别走!等等!地沟里腾 起一片白花花的屁股…… 棒槌又停下来,放肆地大笑。问我,看这来劲呗?我羞得低下头,他拍拍我的 肩,说,你呀,还是一个童蛋子儿,没摸着娘儿们的屁股哩! 驾驶室的门猛地被拉开,同时伸进几只手撕扯棒槌,伴随着笑骂,死棒槌,臭 棒槌!弄得俺把裤裆尿了,凉飕飕的。棒槌一边嘿嘿地乐,一边招架着关上门,拖 拉机又开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