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到了海河工地上,我没有看到想象中红旗招展热火朝天的场景,一条高大的土 堤横亘在面前,犹如一条巨龙盘桓匍匐游弋。棒槌对我说,大场景已经过去了,原 先这里的堤坡上可是人山人海呢,省里的大领导还来给俺拉过小车哩。棒槌接着说, 现在只剩下验收后的收尾活儿,那边还有一拨人修堤补堤,另有一拨人栽荆条固堤。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眺望,看见阳光照耀下的远方,地面上荡漾着一汪又一汪亮晶晶 的水波,好像在静静地流动,我知道那是人们所说的风水。棒槌跟上一句,说,你 看这里的风水多好! 爬上海河的北大堤,耳边似乎起了风。我粗略目测了一眼,大堤约有50多米宽、 20多米高的样子。棒槌对我说,三里地开外的对面,还有一条同样的南大堤,大堤 之间挖出一条引河。我说,就是为海河引路的河嘛!他说,也对哩!也是要挖出引 河的土来,好堆起两边的大堤呢。现在大堤之内的村子已经迁出去了,这样一旦闹 大水,引河的水漫出来,有南北大堤做岸,就形成了三里宽的河面,浩浩荡荡几百 公里,直奔天津的人海口了。 这是棒槌对我说的海河,当然他说了许多准确的具体数据,都被我耳边的风刮 去了,至今我也不清楚,我当初对海河水系的了解是否仅仅触及了一点皮毛。 当时我只是惊异于这条身形庞大的土堤,一锹一锹的,得需要多少锹土才能聚 积起来啊!眺望着蜿蜒伸向远方的土色巨龙,身心皆有动态的幻觉,油然生发出高 处临风的豪迈。我禁不住随口吟了一句:“雄伟的海河大堤,你是故乡大平原上的 万里长城啊!”棒槌听了,拍着手说,好,好。你不念诗俺还忘了,修这海河还真 出了一个诗人,他是方家庄的葛麻子,工地上的大喇叭常念他的诗哩,就因为弄诗, 这小子,还挺有种的,长着满脸麻子,一条老光棍,竞被在工地上做饭的一个漂亮 寡妇相中了。听说那女的也嚷嚷着弄文学哩,这玩意儿还真邪行! 你还别说,棒槌滔滔不绝地说,葛麻子睡上女人后,弄诗弄得就有滋味多了, 不再干巴哧拉的。用他文绉绉的说辞叫“文学来源于生活”呢。对,是文学来源于 生活,是这么一句,没错。这个麻小子,还他娘的臭转歪!搞哪一行的都有行话哩, 俺搞水利的,俺也能张嘴来上一句“水利是农业的命脉”,有水平吧!嘁,还来源 于生活呢?俺看是他娘的性生活哩。棒槌说着说着乐了,你还别说,葛麻子弄的诗, 也有高水平的。俺还没忘,俺给你念一骨节儿。 我等着听,棒槌却不着急念,慢悠悠地掏出烟,点上,吸一口儿,吐出来,眨 巴一下眼皮儿,好像在酝酿感情,突然睁眼有了光亮,大声地念: 根治海河俺卖力气, 冬天穿着夏天的衣, 一年流了三年的汗, 三年睡了一年的妻。 然后顾自仰天大笑。棒槌回头见我反应不热烈,又给我解释说,庄稼人的好, 无非守家在地的,老婆孩子热炕头嘛,有段唱词里说“庄稼夫妻日日亲”。你想想, 日日亲,日日亲,不日怎么亲呢!大男人长年摽在海河工地上,夜里睡在工棚里, 和媳妇成了两地分居,得少干多少好事哩! 棒槌说,要说葛麻子还真有两下子,省里来了大记者采访他,里三圈儿外三圈 儿地围着人儿,这小子愣是不掉驴套,记者问他,当你回到家里,对着新媳妇最想 说的一句话是什么?你猜这狗日的说吗?他说,咱把过去的损失全部夺回来!哈哈 哈哈…… 见我未显得很兴奋,棒槌有点儿失望,可怜地看我一眼,说,你还童蛋子儿呢, 不懂哩! 棒槌告诉我,当时几十万青壮汉子每天在河堤上重复着简单无聊的重体力劳动, 精神享受几乎没有。男子汉们最值得骄傲的那杆子肌肉总是闲着,这对身体其他部 件实在有些不公平。若是有谁看见近处有个年轻女人经过,一人发出吼叫,由近及 远,所有的汉子们个个亢奋不已,都会使出全身力气吼叫起来。淤积已久的雄性荷 尔蒙立刻化作烈性炸药,那吼声就像原子弹爆炸时连锁反应一样产生声音共振,那 一刻空气是沸腾的,轰隆隆山摇地动,整个大堤也跟着颤抖起来,摇晃得使人站立 不稳似的。就有那么一天,有人先看到岸上有一个小媳妇骑车路过,便吼叫了一声, 河下边的人立刻响应一起吼叫起来。那滚雷般的吼声翻卷起拍岸的巨浪,愣是将小 媳妇从自行车上掀落下来…… 棒槌站在一处堤坡上跺了跺脚,说是这里还发生过因声音共振使几十米的堤坡 塌方哩。 我联想到了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当年一定不是孟姜女的哭声使长城倒塌的, 也是民工们的吼叫产生声音共振的缘故吧。声音共振能使河堤塌方,何况那一道高 耸的砖墙呢! 我嘴上却说,你是在蒙人哩,俺不信。 棒槌说,狗才蒙你哩,俺要蒙你俺就是个棒槌!我说,你本来就叫棒槌嘛! 棒槌翻一翻眼皮儿,想想,自己先笑了。 眼前的海河大堤,顶部铺展成宽阔的大道,我和棒槌奋力骑车顺堤向西而去, 他说领我认识一个护堤的老头儿,是独眼叔,顺便对付着喂喂脑袋。 很快,我俩在一间红砖垒砌的小屋前停下,一条又一条,一黑一白,两条被铁 链儿拴着的细狗从屋后蹿出来,好像只是吠了半声儿就噎了回去,棒槌骂道,真他 娘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赖人呢!那狗就摇头摆尾起来。 从屋里传出洪钟般的声音,棒槌来了,快进屋。棒槌回应着,说,叔呀,是我 哩!推门进去,一肢蒸腾的香气直扑面门,我抽抽鼻子,棒槌说,你个馋虫儿,好 口福哩! 独眼叔真的是一只眼,那只右眼瞎了,有些凹陷,眼睑也长在了一起。但骨架 子硬朗,宽肩膀,细腰,一看就知道,年轻时定是个倒三角形的健美身材。心里想, 这老头还不算忒老,如今精瘦精瘦的,该怎么形容他呢,就用新学的一个词儿,叫 精神矍铄吧! 独眼叔说,正好,刚打下两个野兔儿,锅里炖着呢,咱爷们儿也好喝两盅儿。 棒槌满脸堆笑,嘴里淌着哈喇水儿,说,叔呀,我给你带酒来了。说着,从他的破 帆布包儿里拎出两瓶酒来。是地区酒厂出的老白干,67度。独眼叔说,看又叫你破 费了,不用那么金贵的酒,我打的散白酒就行了。棒槌说,你那是山药干子酒,喝 了就往上头走,还是喝老白干,这东西纯粮食做的,一口喝下去,肚里一溜儿火胡 同似的,来劲儿! 于是坐在炕上,围着矮桌开喝,我说俺不会喝酒,独眼叔扯下野兔儿的一只后 腿递给我,说,锅里贴了棒子面饼子,你不喝酒先吃。遂只管与棒槌对饮。我嚼着 野兔儿肉,却品出一股土兮兮的味道,两眼扫描四壁,数数墙上挂着两杆土枪,3 张狐狸皮或是獾皮,9 张兔子皮。心想这有点儿像东北山林里的猎户呢。 酒足饭饱,棒槌说,他要到前边堤坡上查验查验,提溜起他的破帆布包儿,我 瞅见里面装着卷尺之类的测量器具。我说,俺不想去了,俺在这里等你。棒槌嘟囔 了一句,只好一人走了。 我把对小屋的印象说给独眼叔,他哈哈一笑,说,你说得对哩。 独眼叔故意用东北话说,俺在东北那旮答待过好多年哩!你信不?他告诉我, 他当年在东北野战军的一个侦察连当班长,打完辽沈战役后,就留在当地围剿土匪 了。全国解放后,时局平静了,不打仗了,他却不想回家种地,到现在也不是个正 经庄稼人。他喜欢那里的林海雪原,他野惯了,就想做一个好猎人。东北的林子深, 遍地都是宝贝呢!有蘑菇、木耳什么的,狍子、鹿、黑瞎子,知道吧,就是大狗熊, 都经常能打到。不像咱这平原上一到冬天,四野里精光,连个兔子都藏不住。一眼 见底儿就没意思了!是不? 我问他,你的眼是打仗打的,还是打猎打的?他说,嗨,打狐狸精打的。我好 奇,追着叫他讲讲。他说,那年冬天,雪下得大,能没了人的膝盖,在东北这不稀 罕。俺闺女她娘长得俊巴呢,俺偷着叫她狐狸精哩,俺就是叫她勾得没了定盘星。 我就想着在她过生日的那天,送她一条围巾,山林里有狐狸呀,觉得那狐狸围巾衬 着俺媳妇的俊脸蛋儿,好啊!其实,猎人是忌讳打狐狸的,俺不管不顾,一心要打 那只最漂亮的银狐狸,俺把它堵在窝口上了,它无路可逃,俺举枪一搂火儿不响, 就见那狐狸向俺笑哩。你别不信,你到城里动物园里仔细瞅瞅,狐狸真的会笑。俺 听老辈人儿讲过,这就是遇上狐狸精了,破解的办法就是背过身把枪夹在裆里向后 瞄准儿搂火,轰的一家伙,俺就看不见了,俺真是不该打狐狸精! 我正要往下问,棒槌回来了,风风火火地嚷,快,叔呀,快,俺遛出野兔儿来 了。独眼叔闻讯立马跳下炕,牵起两条细狗向堤下冲去。 我站在大堤上观看,在这片冀中平原上狗撵兔子我可是看得多了。因为从秋作 物收完到来年小麦返青这段农闲时光,有村民喜欢这样有点刺激地打发日子,平原 上没有多少可供猎杀的动物,所以只有野兔儿成了唯一被追杀的猎物。 收割后的原野视野开阔,放眼远望一马平川。野兔儿们一蹦一跳暴露无遗。我 常见野地里有端着火枪引着细狗的人,或单枪匹马或三五成群,背着粗帆布缝制的 行囊,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遛兔子”。他们一般是等距离散开,形成一个扇面儿, 匀速地向前搜索,一旦有野兔儿蹿将出来,人和狗顿时来了精神,随着一声枪响, 一条或数条猎狗犹如离弦之箭射向野兔儿,若是枪法好,那兔儿应声毙命,那狗儿 冲上去未及撕扯,已被猎手收入囊中;若是一枪未打中,兔儿受惊奔逃,狗儿奋起 直追,那定是有一出精彩好戏看了。 野兔儿跑得快,猎狗更应该跑得快。猎狗是那种专门追捕野兔儿的细狗,奔跑 速度极快,腿儿细长腰儿细长嘴巴细长,活脱脱就是动画片《西游记》里二郎神的 那条细犬的造型。据说最早见于古埃及金字塔壁画上的狩猎图,有人说西汉时沿丝 绸之路传人我国的。不管怎么说,细狗在俺们平原上是常见的犬种。 远远地望去,我看见棒槌将那条黑狗放了出去,广袤的土地上奔跑的野兔儿犹 如一个跳动的小黄点儿,紧追不舍的细狗就像一个跳动的大黑点儿,眼看着就要追 上了,就见那兔儿一转弯儿,细狗始料不及便被甩掉一大截儿。追着追着,黄点儿 黑点儿由小变大,野兔儿和狗越跑越近,几乎又回到了起跑点。 野兔儿画出一个圆儿,像一个圈套儿,它逃不脱这无形的圈套儿。 通常情况下,仅凭一条狗去追赶一只成年的野兔儿是难以稳操胜券的,所以要 牵上两条狗,先放出一条狗追逐野兔儿,等野兔儿跑回一圈儿后。再放出另一条狗 去追。因为野兔儿也有自己的领地,逃命的路线也不过是围着自己的地盘儿绕圈子 而已。我早见独眼叔正耐着性子牵白狗等在原点呢,真有点儿守株待兔的况味。等 到这时,独眼叔将做准备的白狗不失时机地撒出去,这条憋足了劲儿的狗猛冲过去, 仅仅一个冲刺便将疲惫不堪的兔子扑倒在地,两只前爪死死摁住兔子。 独眼叔手脚麻利,抄起菜刀,在野兔儿的口鼻处画个十字,从头向尾一捋,兔 皮便脱了下来。掏出兔子肠肚扔向狗,狗也需要犒赏呢。 在回公社的路上,我向棒槌问起独眼叔的身世。他说,独眼叔可是个人物,他 的好些事儿旁人做不了。前年河套里拆老房子,地基的砖缝里有好些个蝎子:那毒 蝎子个头可大,有小手指头大,尾巴撅得老高,谁近它蜇谁!有人说快抱几只大公 鸡,叫鸡来吃蝎子。独眼叔说用不着那么麻烦,这东西人药,好吃哩!伸手抓了蝎 子,就往嘴里填,吃得香着哩!你说怪不怪,他那手一伸出去,蝎子的尾巴立马就 耷拉了。一物降一物,一毒攻一毒呢。都说他身上的毒性可大了去了,还说他吃长 虫,俺们把蛇叫长虫,说他把长虫拧成麻花儿就咬着吃,俺没见。俺见他把蛇剥了 皮,放在锅里炖,锅里油光光的,就是今晌给咱炖兔子的那锅。 我立马从车上掉下来,蹲在地上呕吐,心里说俺最怕蛇了,俺小的时候,奶奶 说,蛇是疹人虫哩,告诉俺遇上蛇向俺吐舌头,叫俺用手胡噜头发,她说那是长虫 数俺的头发哩,叫它数清了俺就没命了。 棒槌望着我,笑得前仰后合,说,没错吧,独眼叔是个人物呗!说不定还是个 传奇人物。我说,怎么传奇?他说,说不准。有人说他在东北的媳妇是一个女土匪, 独眼叔自个儿说,是土匪抢上山的民女。我说,这里边情天恨海、风花雪月的,肯 定藏着一布袋故事。 棒槌说,也说不清。有些事儿最好说不清。 我说,他的老婆孩子呢?棒槌说,媳妇死了,在东北死的,还是说不清。闺女 带回来了,你应该认得,咱们食堂做饭呢!梳一大辫儿,有时候卖个饭票啥的。我 说,俺知道了,就是那个脸煞白,细长尖下巴的女人。俺说怪不得呢,她高翘着细 长的手指夹着烟卷儿的样儿,眼里总像藏着一种狐媚的神色,越看越像是哪本小人 书里,对,是《林海雪原》里那个女土匪蝴蝶迷哩。 棒槌说,你小子可别瞎说,她叫俺哥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