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半年之后,棒槌的爹死了。 他爹得病期间,我去看望过三次,看着人一次比一次瘦小,肚子一次比一次鼓 胀,我想最后应该是肝腹水吧,村子里的说法这种病叫气臌。 我当时想气臌是不是生气生的呢?我对棒槌说俺得给你帮忙哩。 当年村子里生活的人,常戏称自己是修理地球,庄稼人就是个土里刨食的人生。 一辈子最风光最体面的时刻,恐怕除了结婚的婚礼也就是死后的葬礼了。 可是谁也清楚,葬礼再体面再风光死者不知道,也是留给后人受用的。 出殡的时候,我看见棒槌出出进进的都趿拉着鞋,我知道那是有讲究的,表明 家里老人走了,后人已经失魂落魄的了。 后来棒槌就真的失魂落魄了。 当时我心里想已是中午了,怎么还不见起灵呢。又想乡间讲究“十里不同俗” 的。也许村子有自己的风俗哩。等着吧,等着等着就等到棒槌哭号着奔出家门。我 一打听才知道,这里风俗讲究起灵抬棺材是必须要由同族人承担的。一般情况是同 族本家兄弟们会早早主动上门,可现在是一般情况,棒槌在修河堤时得罪了同族本 家,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见人影儿,想急死活人吗?明摆是给活人上颜色呢。 棒槌娘抹着泪说,棒槌呀,你赶紧着挨家去请!要磕头谢罪哩! 我就这样看着棒槌一路哭号着,踉跄着,去寻找同族人磕头请罪,到了家门就 跪地磕头;路上见了也跪地磕头;一回头是我,他也跪地磕头。 我想棒槌一定是磕头磕得昏了头了。 一番折腾后,出殡的队伍总算出发了,满街筒子站着看热闹的人。 “起杠”,棺材被人抬起。我看见棒槌打着纸幡,跟在后面哭。 “落杠”,棺材咕咚蹾在地上。我看见乡亲同好路祭,行三拜九叩礼。棒槌跪 在地上哭。 “起杠”棺材被人抬起。我看见棒槌打着纸幡,跟在后面哭。 “落杠”,棺材咕咚蹾在地上。我看见乡亲同好路祭,行三拜九叩礼。棒槌跪 在地上哭。 “起杠”,棺材被人抬起…… “落杠”,棺材咕咚蹾在地上…… “起杠”,棺材被人抬起…一 “落杠”,棺材咕咚蹾在地上…… 我看见那棺材蹾下来,棒槌他爹被蹾死了。 我看见那棺材蹾下来,棒槌他爹又被蹾活了。 我看见那棺材蹾下来,棒槌他爹被蹾死了。 我看见那棺材蹾下来,棒槌他爹又被蹾活了。 …… 我看见棺材被蹾裂了,棒槌他爹想出来骂人了。 我看见棺材被蹾开了,棒槌他爹想出来打人了。 我看见棺材被蹾散了,棒槌他爹已默默流泪了。 我看见棒槌的眼睛不再流泪了。 我看见棒槌的眼睛已经流血了…… 棒槌真可恨吗?呜呼,我看棒槌真是可怜! 棒槌办完丧事,好像性格变了些,他不再整天兴冲冲的样子。 我想他像一粒微尘,当然在整个寰宇间每个人都是一粒微尘,一旦自身有了内 涵,比如苦难。苦难的水分子打在微尘上,它是否就不再悬浮在空中了,我觉得棒 槌增加了比重,当然谈不上深沉,他只是不再话多屁稠的了。 在村头的河边上,望着水中的旋涡,我们俩好像第一次这么长时间地沉默以对。 沉默之处不是空白,我突然想问他一个问题。 这是我刚发现的。我说你爹出殡的时候怎么是你打幡呢,按常规这应该是长子 的事哩。我问他你哥呢? 棒槌以前从没说过的,他不愿说自己的家事。在送殡的那天我看到了棒槌两个 俊秀的女儿,棒槌媳妇我见过三次,是在棒槌爹得病的时候,看她忙前忙后殷勤地 伺候着,无疑是个贤惠的女人。只是,只是看上去要比棒槌老许多,那天她坐在送 殡的马车上,我看见她头上有了扎眼的白发,她怀里抱了黑褐色的陶罐,罐里盛了 米粥等食物,那是为上路去天国的人准备的一日三餐。我猜或许是棒槌嫌她老。 我对我自己说,让俺再发挥发挥想象力,莫非棒槌娶了个寡妇? 棒槌闷着头说,俺媳妇以前是俺嫂子。 我竟然猜对了一半儿。棒槌说,她比俺大9 岁,她比俺哥大5 岁。俺不是嫌她 老哩。 棒槌告诉我,他哥叫大水。他娘怀着他哥的时候,黑夜里做了一个梦。她梦见 在河南的老家发大水,自己好像抱着个枕头在水里漂呀漂的,她也奇怪枕头怎么会 漂呢。她看见远处好像漂来一条船,她想喊,喊不出声来。等那船渐渐地靠近了, 她一伸手去扒发现那船竟是一只大木盆,里面躺着一个白胖小子。他娘就啊地叫一 声醒了。醒了就觉得肚子痛了,痛了就生下大水了。 大水在河边上长大,从小就喜欢玩水。你想他叫大水,这河里的水在他眼里也 只是小水,大水能在乎小水吗?所以他整天都泡在河水里,冬天河里结了冰,他也 要在冰面上玩。他坐在一块破木板上满河里划。夏天,他就在两丈多深的河心两脚 踩水端着碗吃饭。有一次他见对岸渡口上,一个卖烧鸡的老头儿正等着摆渡。他凑 过去抓起一只烧鸡扭头就走,那老头儿呼喊着追他,眼见他跑到河边无路可逃了, 就扑腾跳进河里没了踪影儿。老头儿两眼紧盯着翻涌着激流旋涡的宽阔河面,好大 一会儿也不见有人影儿浮出,两行眼泪就流了下来。他说,俺这不是造孽吗!为了 一只烧鸡害了一条人命呢。 棒槌禁不住笑了一下,他说他哪里知道呀,大水早就一个猛子扎到对岸半里开 外的苇子丛中,这会儿正美美地大口嚼烧鸡呢。 大水太淘气,不,不是淘气,淘气也有可爱的一面。淘气是有年龄管着的,年 龄过了就成顽劣了。大水在爹的棍棒与娘的溺爱中,落了个不郎不秀的,成了村里 有名的大癞子。大水的好逸恶劳是因为他不干地里的农活,他说他想当水兵,要背 上枪到大海里去扑腾。村里的民兵连长说,你当水兵那水性没得说,只是,只是村 里适龄青年都在大田里排队,你却在屋里待着,那天上下雨淋(轮)不上你哩!再 说你体检也不合格。 棒槌说,俺哥确实有些鸡胸,也有人说他是鱼胸哩! 棒槌的娘是清楚的,她的大水是没人给提亲的。 棒槌说他娘就回了河南的老家,从那里领回了她的一个远房婶子的远房亲戚的 外甥女。进了家门就做了他的嫂子。 棒槌说他娘说他哥煮不熟炖不烂的缺倒嚼,屋里得有个底细人细嚼慢咽地消化 他才行。女人大几岁好,懂事,会疼人,也好管着他哥。刚开始他哥还不愿意哩, 喝醉了酒被抬进新房里,和女人睡了一觉就乐意了。 棒槌说他嫂子从没回过娘家。她娘家里没有亲人,所以她忠心耿耿为这个家。 所以当他哥被淹死在河里后,他娘,他白发苍苍的娘,就双膝给他跪下了,求他娶 他的嫂子做媳妇。 我觉得不可思议,大水怎么会淹死?他怎么能淹死? 棒槌说他们村边这条河,上下游十几里的河段中,过去每三年都要淹死一个人。 民间的说法是,这河里的淹死鬼儿值更三年托生一次,如果三年头上还找不到替死 鬼儿,那淹死鬼儿就不得托生,还要等上三年。所以一到三年头上,下河里洗澡的 人就少多了,人们都害怕,怕被那个三年前的淹死鬼儿拖下水当替死鬼儿。 棒槌指了指河沿上一条小道儿,说,当年前头没修桥哩,这里还是个船码头, 俺哥给村子里撑船,摆渡过河的人,本村人不要钱,外村人收2 分钱。那天他收工 晚了,没有回家。他有时也不回家,就睡在船舱里。黑夜里下了暴雨,第二天河水 涨高了好多,船也冲跑了,俺哥也没了。人们沿着河去找,在下游40里外找到船了, 没找到俺哥。说他跑哪儿去了,没人会信能淹死他,说淹死鱼了也淹不死他。等了 好几天,俺哥漂出来了,半个脸都叫鱼吃了。俺就纳了闷了,你说他囚在哪儿啦! 棒槌告诉我他哥被淹死后,好多年这个河段上再没有淹死过人。他好几次蹲在 河边上给他哥烧纸,往河里上酒上肉,总想着他哥没有托生正在河里值更呢。 棒槌弯腰在河边捡到一片破瓦片儿,随手一抛,水皮儿上打出一连串儿水漂儿。 棒槌吐出一口气来,说,乡亲们还夸,夸俺哥仗义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