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三年的时光好像一眨眼儿忽闪过去,公社大院儿人事也在更替。高书记调到了 县里去当农林局长,武装部陶部长走马到别的公社上任当副书记,狄秘书也混进县 水利局办公室号称副主任。棒槌说和俺对口的水利局俺还不清楚?办公室拢共就他 娘的俩人儿。我说俺也想走哩。棒槌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俺是翟二水, 流不到高处去呢。 在恢复高考的前一年,我报名参军去了山西。那时我不知道第二年能够凭分数 考上大学,我说俺想当几年兵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在公社当年唯一的人民饭馆里,棒槌为我饯行。他从领兵的干部那里打听到我 可能是去山西的部队,也不知道山西与阳关是否有关联,只管举着酒杯对我说,那 句古诗话怎么说了?就是劝人喝酒,出了西关就见不到故乡人了的那句。我说是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棒槌说,对对对,山西不是在咱西边吗? 也有个关口叫娘子关哩!于是棒槌望着我的眼睛说:“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 无棒槌。”我俩相视大笑,泪滴进酒里。 我刚到部队不久,棒槌马上来信说,要给我介绍一个对象。相中了就转成正式 的未婚妻。他说女方在公社油棉厂上班,长得就像电影《刘三姐》里刘三姐一样好 看。我一听油棉厂就不乐意了。我去那里采访过女工,她们要将棉花的籽儿脱出来 榨油,再将棉花弹成皮棉,那时候没有防护条件,厂子里到处纷飞微小的棉絮,油 棉厂的女工没有一个是有完整眉毛的。因为飞絮落在眉毛上,人们在清理飞絮的过 程中眉毛也逐渐被清理掉了。如果是现在就少一些麻烦,有些爱美的女人喜欢将本 真的眉毛刮掉,然后用眉笔画上美丽的假眉。我想今天油棉厂的女工不应该再为眉 毛忧虑了。 我回信说什么“刘三姐”,“刘四姐”也不谈。后来那个“刘三姐”考上了大 学。后来“刘三姐”就真的去了桂林。后来棒槌和我见了面。告诉我“刘三姐”是 他的宝贝大女儿。他说,你小子就是不想叫俺爹哩! 我在部队只用两年的时间,就由战士提升为干部。因为有了当公社报道员的积 淀与历练,使我在部队的宣传报道中脱颖而出。几年后,我由团部调到了师部当宣 传干事。就是这个时候,棒槌来山西出差顺便看我。 在单位的招待所里,我们彻夜长谈。他告诉我他娘已经死了。我问他的媳妇呢? 他说他媳妇也死了。他说她在给他娘送葬时,双腿跪在娘的坟前,哭喊一声:娘哎! 向前俯身磕头时倒地而亡,脑袋栽在地上砸出个小坑儿。村里的赤脚医生诊断是脑 溢血。 棒槌说完后,扭脸掩饰着抹了一把泪。 他又问我的情况,我那时年轻气盛,又喝了些酒。我说我们机关下属有个职位 很适合我,人家也希望我去,我找我们的主任要求去,主任竟然说我干不了,我很 不服气。谁曾想棒槌竟然自己去找主任理论。主任对他说我写稿子是一把好手,但 目前担任一个领导职务还不能胜任。他又与主任说我的人品如何好文笔如何好,把 主任弄烦了,主任说我还不了解他吗?他就是写稿子这一样行!棒槌也被弄烦了, 就说主任你有几样行呀?主任被他问住了,心想我哪样行呢?还真不知哪样行。棒 槌就说主任你把写《聊斋》的蒲松龄念成蒲松齿,俺看你一样也不行,你为什么当 主任哩! 我说棒槌你怎么还是那个德行!我也说他德行。 唉!棒槌就是个棒槌,棒槌真是个狗脾气。 几年后,我转业回到离故乡很近的一座城市里,分配在铁路部门做宣传工作。 棒槌见了我就抱怨他自己,说都是他害了我,要不我也许能在部队熬上个将军呢。 其实没他想得那么简单,也没他想得这么复杂,我知道一切都是他的幻觉。 我心里清楚这怨不得他,我怎么会怨他呢?我常去看棒槌,棒槌说要不怎么叫 有缘分呢! 这时棒槌已经不在公社管水利,过去的公社也改叫镇了。棒槌主动要求去守护 一处闸门。那是滏阳河连接一条支流直达蓄洪区的闸门。我记得那道闸门好像早就 存在,从我有记忆就存在,好像有几十年了。当年那一道红油漆的高大闸门也曾经 是一处夺目的风景呢。也好像多少年不闹水患了,人们也好像把它遗忘了,然而棒 槌不想遗弃它。棒槌在电话里对我说,如今老人都殁了,孩子都大了,也出飞了, 自个儿也不年轻了,找个地方养老,就守着这个老伙计,和它做个伴儿哩。 当然我知道,在水闸“这个老伙计”南边的小屋里,和棒槌做伴儿的还有蝴蝶 迷。 马大都死了,他是被马踢死的。 我想马大都死了也有些年头了吧!说是自从蝴蝶迷生了个儿子,马大都经常酗 酒。一酗酒就拿那枣红色的大种马出气,他经常抡着鞭子在马厩里一通胡乱抽打。 有人还见他把马拉进那个木架子,这是给马打针灌药时控制马用的,他把马的四条 腿固定住了,就到前面用手扇马的脸,一边扇一边说,你不要脸!你不要脸!然后 又跑到马的后面,伸手抓住马的睾丸,一边扇一边说,我叫你没种!我叫你没种! 那马是通人性的,马就流泪,马哭,马大都也哭。 可有一次,马大都正站在马的后面,人们也没看清为什么,只见马的后腿一弹, 马蹄子正踹在他的裆上,他惨叫一声,低头屈身用手去捂,马又一尥蹶子,正好踢 在他的脸上…… 我到现在都觉得惊奇,你说那匹马怎么那么记仇呢,怎么那么寸啊!专踢他的 脑袋和下身。按说那马是通人性的。一反性儿怎么非要把他踢死呢? 第一次去看棒槌时,我竟然迷了路。我问一个赶车的老汉去水闸怎么走?我发 现那老汉只有一只手。当年村子里搞“秸秆还田”,铡草机械咬人的事件很多,残 了的人被乡亲们称作“一把手”。我就亲眼见过一个中年人被铡掉一只手时血淋淋 的惨状。他用他的那只残臂给我指路,说,你顺着这条道见道向东,净树,就是。 真是“净树”,除了树还是树。原来这里是光秃秃的,闸口上垒砌着平原上少 有的石头,周围没有一棵树,连一只知了落脚的地方也没有。棒槌把水闸变成了一 个绿岛了。 蝴蝶迷在闸南头的小屋里告诉我,棒槌去北边闸上去了,天天都要去几次哩! 我爬上高高的闸堤,看见闸门上油漆斑驳,显露着一副沧桑的老态。 棒槌正在给水闸的要害部件加润滑油。 棒槌是自觉自愿的,棒槌从来不等不靠,他经常去油棉厂淘换一些陈年棉籽油 来,以保证水闸的正常保养。他说落生在乡郊野外的闸门就别想吃精油了,也和他 一样吃自产自销的棉籽油吧,怎么也不能眼看它锈成一个铁疙瘩呀!他一边加油, 又一边对我说,这就像你那会儿当兵,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哩! 棒槌的“养兵千日”等来了“用兵一时”。 有人说这是35年一遇,暴雨,山洪,江河泛滥,水库告急,这些平日不多见的 水呀,喜欢凑热闹的水,就像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从地下钻出来一样,汇成浩浩荡荡 的队伍威逼着这片平原。我当时正在老家探亲,站在河堤上看见河水已经溢出了河 床,淹没了堤内的庄稼。这时的河堤就变成身单力薄的河岸了,形成气势的河水粗 鲁地拍打着岌岌可危的河堤,我就感觉脚下的河堤在战栗。 我想或许是我在面对这些翻脸不认人的水时两腿战栗了。我内心非常鄙视地瞥 了一眼这些面目狰狞举止狂野的水们,什么呀,还温柔似水呢!但是我好像听到了 它们群情激奋的声音…… 这个时候,县里乡里紧急组织了大量人力物力,全力抗洪全民抗洪。怎么抗洪 呢?我想起了棒槌说的话,抗洪就是给洪水找一条它应该走的道路。想必大家都想 到了,许多领导都赶到闸堤上准备开闸泄洪。这一刻水闸在人们的记忆里也像洪水 似的冒了出来。 过去的狄秘书已是县水利局局长了,他从小轿车里一钻出来,就摇摆着他的大 屁股直奔高处的闸头,上级问他那闸门是否还能用?他哪儿清楚啊!你问我我问谁 呀?他只能问棒槌。 他知道棒槌在这里守闸门,早已过了退休的年龄,没有多拿一分钱的补助,尽 义务当然就可以不尽职责。他只记得棒槌找过他,他不记得给过他维护经费。他甚 至心里想,如果那闸房不是闲置着没人肯住,俺还不想叫你棒槌住呢!现在的狄局 长惊得满头大汗,他感到头上的乌纱帽同样处于风雨飘摇中。他叹了一口气,他想 闸门肯定没指望了,当初他就没指望什么,他只是想有个喘气儿的支应着,只要别 叫人拆卸了偷光了,就没想过维护保养它。没想它还有用!唉,还不知烂成什么样 子哩! 当棒槌很肯定地说开闸泄洪没问题时,如此不期然而然,狄局长真想跪在地上 给他磕几个响头。当十几个壮实汉子用力转动起笨重的绞盘时,那扇巨大的沉睡许 多年的闸门顿时睁开了眼睛,随即缓缓地提起冉冉上升,那些憋闷之极的河水欢快 地选择了脚下的道路,正是棒槌所说所修的路,是人引领水走的路。 我知道这些流走的水也在不断地轮回,或奔流或突涌,或分散或会聚,或渗入 或蒸发,或飞扬或飘落……它们总是以看似庸常的雨雪冰霜演绎大自然的冷暖四季, 其间也包括了人生的四季春秋。就是在昨天,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我再次与棒 槌邂逅。说是邂逅,实际上他在等候。他知道我今天肯定要从他的门前经过。他怀 抱着一个男孩儿,说是他的孙儿。我说,是蝴蝶迷的孙儿?应该姓马。他点点头说, 是,也是俺的孙儿。我说我猜也是你的种。 棒槌笑了。他咧开嘴笑了。嘿嘿,有胡子没牙,笑得像一个单纯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