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几个月过去了,阿渡一直没有出现。红芬放心不下,她知道阿渡是个倔犟的孩 子,肯定是找爹算账去了。那天她清醒过来,听说了阿渡的事后,立即到了派出所, 要求保护阿渡,两天后,所长回话说,阿渡已经出境了。 星期六,红芬到街上买了两公斤冰糖,一盒香草饼干,顶着大太阳,走了四个 多小时的山路,来到了阿渡家住的哈尼寨子,进寨口的时候,有人告诉她,阿渡回 来过,又走了。 走进阿渡家,只见木屋旁储藏粮食的吊脚小楼孤零零地兀立着,楼门半开,走 近的时候,有一只抬着头的母鸡从里面出来。 听到她的脚步声,一个老人从木屋里迎了出来,一看,老人满脸慈祥,她想肯 定就是阿渡经常挂在嘴边的奶奶了。 进了门,在木墩子上坐下,老人接过了红芬给她带来的礼物后,她要红芬打开 铁盒子,拿了一块饼干,掐了一点放到嘴里,蠕动着苍老的嘴巴,慢慢地嚼着,过 了一会儿,感叹一声说:“汉人做的麦子粑粑真香啊,不知道是用锅煎出来的,还 是在火塘里烤出来的。” 红芬说:“奶奶,不是粑粑,是饼干,是用专门的炉子烤出来的。” “老师,什么是炉子。” “炉子就是用钢铁做成的,一个中间空着,分了格的大柜子,把做好的东西放 进去,烘到了一定的火候,再拿出来就成饼干了。” “哦,是这样的,小孙子阿渡好像也这样说过,只是我把它忘了,唉,老了, 要走进土里的人没记性了,你看,我的牙齿都掉光了,吃东西,只能靠牙床一点一 点地磨。” “奶奶,您心好,一定会长命百岁的,阿渡在我面前天天说您。” “是啊,我心不坏,可是,不知道怀上那个儿子的时候撞上了什么山妖鬼怪, 生下个不听话的东西,我早就对他说过,大路上就是掉了砣金子,不是你的就不能 弯下腰来,他听不进,刀尖上的蜂蜜也要尝个味道,他肯定是收了别人的钱,吃了 迷魂药,脱不出来,就不分香臭的跟着干了,大烟,还有什么海洛因,那都是害人 的东西啊。” “是啊,有人说,陈老师就是被他给捅死的。” 老人点点头说:“那天,阿渡跑回家,见了我就大哭起来,说,他爹把你的男 人给捅死了,开始,我不信,我说,刀是我们家的,难说有人把它借了去,把赃栽 到你爹的头上。他是知道的,陈老师和你把阿渡当儿子一样对待,就算他是一只饿 瘪了肚子的豹子,见了有恩的人也下不了口啊。半个月前,阿渡回来过,他说找到 了爹,但他死不承认刀是他捅的。这样说,我不相信,他没有脸回来打照面,说明 捅刀子的就是他。两天前;我把阿渡的姐姐叫出去了,让她带着我的话,叫她爹回 来,都这样了,还能躲到天边去。” “是啊,我也想不通,阿渡的爹我是看见过的,人不坏啊,他不是还扛了一只 麂子到学校。” 这时,老人的脸上挂起了一丝笑,她说:“那天,他在街上不是多喝了几碗猫 尿,当着多少人的面,拉扯你的手,他回来对我说,在街上看上了一个做老师的大 姑娘,要是能讨来做婆娘就好了,我对他说,就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嘴脸,你是能 讨汉人老师做婆娘的人吗?” “奶奶,话倒不能这样说。” “怎么不能,好,我们不说他了,一说心里就疼,原来他只是条不听话的倔牛, 闻到谷花香就往田边跑,现在他变成了只熏坏了一匹大山的臭猫了,谁碰上了,都 要捏起鼻子赶快让开。” “奶奶,你说,他怎么会这样下得了手,要是误伤, 也不会来两刀啊。” “这个,你就不明白了,他从小就是个死要面子的人,他一定是认出了陈老师, 陈老师也认出了他,他觉得没有脸对人,一时转不过弯来,就起了歹心。” 事情已经非常明白,阿渡不把爹叫回来,是绝不会露面的。 还说阿渡的爹,话题太沉重了,毕竟老人是位母亲,红芬有意把话岔开了,她 说:“奶奶,阿渡常对我说,晚上在睡觉前,你喜欢含一块冰糖,是不是这样对身 体有好处。” “是啊,姑娘,人过了一天,从早到晚,什么酸的辣的都吃了,躺在床上闭着 眼,含一颗冰糖,让它在嘴里慢慢地化,一点点咽下去,你就觉得一天下来还是有 甜的东西,这一天活过来了值得,再说,人老了,夜就拉长了,总要有点儿什么来 打发,我们哈尼人男男女女都会咂老草烟,老了就用它来熬夜,可是我从年轻时就 不会咂,到老了,就含上了这一口冰糖,不过,听说糖吃多了,牙齿就不好,我的 早就掉光了,老了,习惯难改。” 红芬在阿渡家陪着奶奶住了一晚上,说了一大堆的话。 第二天,公鸡叫头遍,红芬起了床,老人在火塘边用石板为她烤了一个苦荞粑 粑,之后舀出了一碗喷香的冬蜂蜜,要她蘸着吃。老人没有讲,就在几天前,小楼 的谷子和大米被人偷走了,剩下的已经不多了。天大亮了,老人把红芬送到寨口, 分手时,老人拉着红芬说:“老师,要是阿渡的爹回来,我亲自把他押下山去,听 政府发落。” 走出了一段,红芬回过头,看到老人还一动不动地坐在山坡上,她肯定是望着 不远的小路出神,土红色的小路,弯弯曲曲,一直通往境外。 从阿渡家回来,红芬的心里生出了枯树般的忧伤和冰凉。 这天下午放了学,红芬在大榕树下,遇上了新校长,她提出了要求调动。 新校长一听,吃惊地问:“怎么要离开?你的男朋友遭到不幸,我们都很难过, 但是,他的死不应该是你离开这里的理由,说起来,他的死是李明一手造成的,他 有着推卸不了的责任。” “陈浩的死,跟李校长没有任何关系,我说过,我为有陈浩这样一个有男子汉 气概的朋友而感到骄傲,陈浩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 “是不是大英雄,上级已经有了定论,我只知道,做老师的要守本分,务正业, 狗叼老鼠,还要养猫干啥?我到这里的第一感觉,就是这里不像一个学校,更像一 个地地道道的农场,一个农民居家过日子的地方,你不觉得吗?走进学校又是猪哼, 又是牛叫的,还有什么菜地。我看,你们那个原来的李校长真应该放下教鞭,回家 种地去。” 他的话,红芬半句也没有听进去,更无心争辩。 看着红芬一脸的坚决,新校长说:“红芬老师,你真的要离开?难道我们就没 有商量的余地了?” 红芬坚定地说:“没有了,想定了的事就不想更改了,不过,我要调离这里不 是对谁有意见,我和老师学生们相处一直都非常好,主要是,每看到后山的红土堆, 心里就疼得像刀划过一样。” “你说的我理解,过些日子,野草把那堆裸露着的红土全部遮盖的时候,一切 都将成为过去,你就会从痛苦中拔出来。” “校长,野草会蔓过坟头,灌木也会蹿过根来,把整个坟堆遮住,可是它们盖 不了我心里的伤疤,说实话吧,我之所以要离开这里,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 是为了一个学生,和一位善良的哈尼老人。” “此话怎讲?” “你可能听说过了,对陈浩下手的,是我一个学生的父亲,这个学生是我供他 读书的。这个学生,是我最爱的一个。他爹来的这一刀,实在太狠、太深了。出手 时,他肯定没用脑子想过,这样一刀下去,同时伤害的不仅仅是我一个,要是我继 续留在这里,阿渡还能回来嘛,回来了,他又将如何面对,所以,我一定得离开。” 看来,红芬已经是个铁心人了,新校长感到十分尴尬,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说 :“既然这样,自己去跟县里磨嘴皮吧,他们同意了,我没有意见,要是他们打折 扣,我就没办法了。” 红芬向教育局写了一份报告,讨论的时候,局长没有阻拦,因为红芬不要求调 到县城,只是要求调换一个地方,局长同意把她调到李明去的那所乡中学,那里也 紧靠边境,条件艰苦,并且好多人都不愿去。 第二天一早,红芬要搭乘一辆拉空啤酒瓶到县城的货车离开这里,到县城后, 再找辆拖拉机,转到新的中学报到。昨天,她给李明通了电话。 李明听了很高兴,他在电话里说:“我告诉你嫂子,她一定很高兴,到时,宰 一只大母鸡熬着,为你接风。” 傍晚,起了彩霞,燃烧了一片天,红芬到山坡上看陈浩来了,她特意带了一瓶 刚热过的牛奶,揭了盖子,放到坟前的地上。 一股腥甜的气息散了开来。 红芬轻声说:“浩,喝点吧,以后,就不能给你送了,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 到李校长去的学校去。不过,你放心,每年清明节我会回来,给你上香,陪你说话。 你在这里,和那些年轻的战士一道,好好守住学校,护着学生。” 下山的时候,回过头看,朦胧中仿佛看到了阿渡,他从细小的山路上,宛若云 一般朝她飘来。 红芬要离开的事,她没让更多的学生知道。上完最后一节课,她悄悄告诉了几 个女生。 第二天,榕树上的鸟刚叫了几声,就来了几个拉祜族、哈尼族、佤族的女生, 帮着红芬收拾东西,学生们一个个显得心事重重,谁也不说话。 有学生不小心,把桌上的玻璃杯子碰落掉了,噼噼啪啪地砸在地上,学生尖叫 了一声,看着一地的碎玻璃,怯生生地说:“老师,真对不起。” 红芬满无所谓地说:“没有什么,一只玻璃杯,不值钱,本来我也不准备把它 带走的。” 这下子,总算打开了话头。 红芬说:“说话呀,你们怎么像大雷雨前的天气一样,闷头闷脑的。” 有一个拉祜族学生问:“老师,你真的要走?” 红芬说:“是要走,说实话,我也舍不下你们呀。” “那,你为什么又要离开?” 红芬摇摇头说:“有时候,人是很难说清自己的,尤其是心里的东西,不过, 就是走得再远,你们也在我的心上。” 她把陈浩为他买回来的十几本外国文学名著,分别送给了这几个学生,把那本 《爱与黑暗的故事》交给了一个哈尼族学生,要她转给阿渡,她说:“阿渡来的时 候,你把书交给他,就对他说,一定要好好读这本书。” 哈尼族学生捧着这本砖头般厚的大书,好奇地翻动起雪白的内页,一片金黄的 榕树叶从里面掉了下来。 学生问:“老师,读这样的书重要吗?” “当然重要,阿渡需要了解一个更为广阔的世界,知道更多的东西,他就要读 这样的书。” “要是阿渡说他读不懂呢?” “你就告诉他,这本书就是一块坚硬的花岗石,也要把它啃下来,一点点吞咽 下去,再慢慢消化。” “老师,这样的书我们也要读吗?” “肯定要读。” “为什么?” “因为书是发光的金子和宝石,是开启智慧的钥匙,你要变得聪明嘛,就立即 打开它。” 本来,所带的东西就不多,不一会儿就收拾好了,车子还没来,剩下一点儿时 间说话,她一再叮嘱学生,说:“你们带个头,要好好读书,争取到城里读高中, 上大学,一定不要早婚,拉祜女孩,十五六岁就有嫁人的,做妈的时候,什么也不 懂,用你们的土话讲,就是蚕豆背豌豆,身上背个娃,分不清是姐妹,还是娘母。 还有,每个月我都会寄钱来,你们再也不能用报纸破布当卫生巾了。” 学生点点头说:“老师,我们听你的。” 正说着,从围墙外的牛厩方向传来了“砰”的一声爆响,因为学生和老师大都 还没有起床,声音就显得格外响亮,有学生跑到屋子外面,站在院里大声说,大榕 树的叶子都抖起来了! 跟着,又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嘶鸣。 红芬急忙带着学生,打开侧门冲了出去。 进了厩门,一股浓烈的青草味扑鼻而来,一看,站在木槽前的那两头白花荷兰 奶牛嘴巴不停地蠕动着,它们在回味着草料的馨香,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往里, 有些晦暗,红芬拉了开关,在灿烂的灯光下,只看到摩拉水奶牛高抬着头,两眼朝 上张望着,它坠吊着的其中一只奶子,好似炸过了头的大石榴,龇拉着大小不一的 裂口,细一看,从里面喷出来的不是乳白的奶水,也不是豆腐般的奶渣,而是一团 团,一绺绺,带着浓浆的软草,地下汪着的,正在淋漓着的,都是绿色的汁液,后 墙的一面竹篱笆上,洒满了星星点点的斑痕,仿佛随意刷上的橄榄漆。 离开的时候,红芬在榕树下捡起几片巴掌宽的落叶,放到了随身的挎包里。车 子忽左忽右地摇晃着,吱吱嘎嘎地驶出了大门。 红芬在驾驶位的后视镜里,看到一群学生正挥着手追来,她没有回头,从包里 抽出一片叶子,紧贴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