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认识一个女青年,名叫冼春梅,在小西园当服务员——在我跟几个街道干部 来这里饮茶的时候,认识了她。 小西园离我挂职的地方很近,在一个新改造的居民区,属繁华地段,左右都是 高楼大厦,门前还面临一条宽马路,但因为有一个小院落,还是比较幽静。室内装 修也很特别,桌椅都是仿古的,墙壁上悬挂着一些刻在木板上的古诗词,“白日依 山尽,黄河人海流”啊,“两个黄鹂鸣翠柳”啊,“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啊, 看似要营造一种古雅的效果。 春梅是从乡下来广州打工的,老家在广东揭阳一带,人长得很清秀,做事情很 细心,性格很谦和,而且总是显出一副开心的样子,在老家时读过初中,平时喜欢 读一些登在时尚杂志上的婚恋故事。其中最让人称奇的,是她跟茶客们的“关系”, 用她自己的话说,只要是来这里饮过茶的人,哪怕只来过一次,都会给她留下印象, 偶尔在街上见到了,她还会把他们认出来。 其中有一对老夫妻,老头70多岁,老太60多岁,自春梅来到小西园就每天见到 他们,不论春夏秋冬,也不论刮风下雨。而且,他们每天都穿戴整齐,天热时穿一 件衬衫,天凉时,老头会穿一件夹克衫,还要打上领带,老太则会穿上一件薄毛衣, 浅黄色的。下雨的时候,两人便共撑一柄雨伞。每天9 点钟到10点钟离开,就像学 生上课一样,极少迟到和早退。来到之后,选一个相对僻静的座位坐下来,接着开 始点茶,点点心,每次还要点一份烧凤爪(老头很喜欢吃这个),点完之后是用开 水烫杯子(这个习惯似乎只在广州才有),等到茶和点心送上来,便开始饮茶吃点 心吃凤爪。饮茶、吃点心的速度都十分慢,也十分轻(轻到几乎听不见一点儿声音), 让人感觉那茶和点心的味道非常好,必须这样慢慢品尝。 春梅对这对老夫妻印象特别好。后来相熟了,偶尔还说几句话。而最主要的, 是她感觉到他们人好,那么随和,又那么朴实。通过说话,春梅已经知道,那对老 夫妻退休前都是老师,老头是大学老师,老太是小学老师。有一次春梅对我说: “其实我早就觉得他们不一般了,风度不一般,气质也不一般呢……不知道我这样 说对不对?” 还有一对孪生姐妹,春梅也印象很深。 这是一对老姐妹了,看年纪60岁左右,各自都花白了头发,脸上也有了细小的 皱纹。两个人很相像。身材几乎一般高,且都很清瘦,脸型也差不多一个模子。其 他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巴,都非常相似(眼睛都很大,鼻子都很小巧)。就 连说话的声气,也有几分类似。包括一些习惯性的动作,也常常显得雷同:端起茶 杯喝茶了,伸手撩一撩头发了,拿起纸巾沾沾嘴角了,都是一样的姿势。甚至发型, 也基本保持着一致,都是齐耳的短发,头发都向后梳。当然也有不同之处,主要的 体现就是穿衣服,可能是为了彼此区分吧,她们从来不穿相同的衣服;再就是性格, 两个人一个活跃一个安静,一个主动一个被动,一个话多一个话少,这却是一眼就 看得出来的。 她们通常8 点钟来,接近10点钟离开。两个人并不是一块儿来,其中一个会早 来一会儿,另一个晚来—会儿,早来的就坐在那里候着。待另一个一来,两个人马 上就开始说话(说话的同时会叫服务员过来点茶)。所说的内容相当广泛。会涉及 电视里的节目(一般是广州新闻和香港电视剧)、儿子和媳妇(或女儿和女婿,兼 及孙子或外孙)、包括某位老工友老街坊老同学昨晚又来电话了(以及说了些什么)、 哪里的市场有便宜东西卖了、今天白云山又有什么新活动……偶尔也会说到谁谁准 死掉了,谁谁谁又找了个新老公,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谁家的孩子自费出国留 学去了。听得出来,那些都是与她们相熟的人。这当中,一大半的话都是那个性格 活跃的人说的,性格安静的那个只是在静静地听,听到关键处,也会附和一下,叹 一口气,或者短促地“哦”一声一这一对姐妹中,比较活跃的是姐姐,安静一点儿 的是妹妹。 从她们的谈话里,春梅逐渐地了解到,两姐妹年轻时都是国营单位的职工,姐 姐曾是百货商场的售货员,还当过布匹组组长,妹妹是药厂工人,后来当过厂工会 的文化干事。再后来,姐姐因为商场改制提前退了休,自己开了一间服装店,妹妹 比姐姐退休晚几年,一直工作到55岁,退休前还当了工会副主席。两姐妹都挺不幸 的,丈夫都早早就去世了。—个患了心脏病,另一个则是胃穿孔。丈夫去世的时候, 她们一个50多岁,—个才40多岁。那感觉,简直就像天塌下来了—个样。两个家庭 的重担分别落到了两姐妹的身上,柴米油盐,吃喝拉撒,都要她们出面张罗,一天 天忙得昏天黑地,日子却过得无精打采。每次说到这些,她们都显得很难过,免不 了要叹息几声,有时还会流出眼泪。好在她们总算挺过来了、熬过来了、挣扎过来 了。孩子们也都很争气,—个个都很有出息,有的读了大学,有的自己开公司,有 的考上了公务员,又分别买了新房子,就在离小西园不远的地方。 有时候,两姐妹也会说起她们小时候的事。说广州那会儿多么安静,哪像现在 这么吵;说家里当时多么困难,连饭都吃不饱;说她们多么淘气、不听话;说她们 当年一直要穿同样的衣服、同样的鞋子;说姐姐总是欺负妹妹,妹妹总喜欢到爸爸 妈妈那儿去告状;说妹妹怎么跟在姐姐屁股后头哭;说她们一块儿偷看爸爸妈妈在 一起亲热;说爸妈更喜欢她们当中的谁;说姐妹俩怎样联合起来跟爸妈作对;说姐 姐多么爱打扮;说妹妹多么爱放屁;说上中学时姐姐如何喜欢上了她们班里的一个 男孩子,姐姐还要妹妹帮她传纸条,说那个男孩子其实是个“衰仔”,其实并不可 爱;说家里如何为她们的婚事操心,隔几天就要领她们去相亲;说妹妹对男朋友如 何挑剔…… 偶尔,姐妹俩也会发生争执,闹一点儿小别扭。那多半是在说到孙子们的时候 一哪个孙子孙女或者外孙和外孙女更聪明、更懂事、长得更好看、将来更有出息啊, 等等一两个人的看法会不一致。由此便会言来语去的,严重的时候,会生闷气,谁 也不理谁,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不过用不了多久,两人又和好了,似乎想明白了, 这时候,她们会相视着“扑哧”一笑,雨过天晴一般。有时候,她们还会藉此嘲笑 对方几句。 “你这小气鬼,还是那么较真儿,使小性儿,得理不饶人,跟小时候一样……” 姐姐说。 “还说我?你总是那么霸道,从小就吓(欺负)我……”妹妹说。 “唉,不说这些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顾不了那么多,搞好自己再说。” 姐姐说。 “是呀是呀……今天我埋单吧,就算给家姐赔罪了……”妹妹说。 “哈巧哩,今天我刚好没带钱……”姐姐说。 姐妹俩说着笑起来,笑得十分开心,一直笑得流出了眼泪。 据春梅说,现在,这两姐妹还是每天要到小西园来,不论晴天雨天,也不论冷 天热天…… 春梅说,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