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是的是的……还有一个人,也是每天要到小西园来饮茶的。 这个人姓廖,人人都叫他廖伯,年纪在70岁至80岁之间,额头早光秃了,其余 的位置,头发和胡子,都是一片白。 廖伯属于那种为数不多的独自一个来饮茶的人。 同时,廖伯也是所有茶客中来得最早的人,每天一开门,他就会走进来,坐在 自己常坐的位置上(他的位置没人可以占据,因为没有人比他来得更早),随即叫 来服务员,要上一壶普洱茶,一块松糕,一块萨其马,隔几天会要一份蒸虾饺,自 斟自饮,细嚼慢咽,一直坐到11点钟。在这期间,自然会遇到一些相熟的茶客,或 者街坊,他会朝人家微微一笑,点点头,一般是不说话的。11点一到,他便慢悠悠 地起身离开这里——回家去了。 一边向外走,一边打着嗝儿。 廖伯住在宝来下街,那里有几幢一家大工厂的职工宿舍,他曾经是这家厂子的 工人,当年单位分房子,给他分了一间。宿舍建于20世纪70年代,带有那个年代的 普遍特点,就是所谓的火柴盒式的建筑,现在看可能简陋了一点儿,好在设施倒还 齐全,上下水都有。房子面积是43.52 平方米,他曾经量过,一间卧室一间客厅。 就是楼层太高了,8 楼(亦即顶楼),又没有电梯,上上下下不怎么方便。不过这 已经不错了,还有很多人,很多很多人,连一扇门板都没分到呢!他总是这样想。 他也曾经跟人联系过,还用白纸写了一些小广告,贴在各个单元门口,想试试能不 能跟住在楼下的人家儿调换调换(一楼、二楼均可),却始终没有结果。 分到房子那年,廖伯刚过40岁,老婆和孩子都还在。老婆在一家街道办的小工 厂上班,是一家做服装的厂,相当于一个小作坊,叫缝纫社。两夫妻生有一子一女。 儿子年长,当时在韶关附近的一个县里插队,做“知青”,女儿则在城里读初中。 这也从客观上解决了廖伯的难题,不然那房子怎么住?——儿女都老大不小了。儿 子是在读高中的时候下的乡,那年17岁,个头儿比廖伯都高了。儿子很懂事,也爱 看些书,下乡以后很少回家,因为知道家里的情况。他也不娇贵,知道自己没那个 资本,老爸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工人嘛!下乡没多久,就跟那里的乡亲混熟了,也 学会了一些农活儿。苦是吃了不少,主要是为了多挣几个工分儿。那几年,除了自 己吃用,居然还可以往家里拿钱,尽管不多,一年几十块吧(有一年超过了一百块), 可是意思在那儿了。这才是关键。廖伯为此很感动。全家人都很感动。 既然儿子不回来,廖伯只好到那里去看他。想念嘛!惦记嘛!不去看看不放心 嘛!当然也不能想去就去,那时候工作忙,厂里的纪律又特别严,甭说旷工,请假 都请不下来,能去的机会其实并不多,只能在五一、十一和春节这几个节日中挑选 一个,那还要“串休”。好在广州到韶关的距离并不算很远,可是那时交通不便, 何况还要在韶关转车去乡下,单程也要折腾差不多一天。每次见到儿子,廖伯的心 情都很复杂。面对神情淡然、又黑又瘦、脸上或手上带着伤疤、眼睛里带着羞怯并 若隐若现地闪着泪光的儿子,他总是既欣慰又辛酸,心里隐隐地作痛。 这样过了几年,在儿子21岁那年,有一天,廖伯突然接到了一封电报,说儿子 病危,正在医院抢救,速来!当时他正在厂子上班,手里拿着一把管钳,一看到电 报,立刻觉得双腿一软,管钳“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他跟领导请了假,然后才 带着老婆和女儿去了韶关,晚上到了那个县。到了医院才知道,哪里是什么病危啊, 儿子早已经死去了,在他们来到之前就死去了,在送到医院之前就死去了!看到儿 子冰冷的尸体,看到那脸上“酱紫”的颜色,看到紧闭的双眼,看到他嘴唇上边柔 软的唇髭,他的心马上被撕裂了,眼前顿时一片昏黑。他的老婆,儿子的妈妈,声 嘶力竭地大叫一声:“乖仔……”当即一头栽倒在地上。 女儿也哭了。 廖伯后来得知,儿子是昨天晚上出的事。天黑之后,他跟几个社员——还有另 外两名知青——开着一辆“东方红”牌拖拉机,后面挂着拖车,到山里去拉生产队 在附近一个林场偷伐的樟树,装车的时候,一棵树从车上滑落下来,眼看一个社员 要被砸中,儿子扑过去,一把将社员推开了,自己却被拦腰压在了地上,“啊”地 叫喊了一声,当时就死了。廖伯这才明白了,儿子的脸何以是酱紫色的。 处理过儿子的后事,廖伯一家人带着一个骨灰盒返回了广州。那以后的好长时 间,他都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心里不承认儿子已经不在了,以为那是他的幻觉, 是一场噩梦。晚上睡觉的时候,也动不动就会惊醒过来,说他听见了敲门声,“是 仔!仔返家啦……”他说,马上就跑去开门。直到把门打开,才会清醒过来。有几 次,面对空空的楼道和那里昏黄的灯光,他禁不住顿时就涌出了眼泪,心痛如刀割 一般。因为他总是这样恍惚,做事便常常走神,上班的时候也是如此,有一两次, 还险些闹出了事故,极其危险。这可不得了,弄不好会伤人的。领导一研究,就不 让他做原来的工作了,分派他去了材料库,做材料管理员,一直做到退休。 事情过去了好几年,他才慢慢地恢复过来。可是,他会偶尔心痛一阵,说不上 什么时候,在什么地点,他心里会突然一阵剧痛,痛得连气儿都不敢出,半晌才会 过去。 在这期间,大概是1978年,女儿参加了高考,没考上大学,考上了一所专科学 校,学习商务管理,毕业后分配到一所中专学校,当老师。在一次活动上,她认识 了一个菲律宾华侨,男的,当年30多岁,在广州留学,两人很快开始拍拖(谈恋爱), 并确立了爱情关系。不久华侨返回菲律宾,要她一起走,跟他结婚。女儿犹豫了几 天,把这件事跟爸爸妈妈讲了,征求他们的意见。开始他们反对。后来女儿讲了一 件事,说她任职的学校正在进行改革,她得罪了一个领导,领导曾经表示喜欢她, 她没同意,这样她就有可能落聘,即使不落聘,也不会给她安排好的工作。当时的 情况不像现在,可以随便“跳槽”。那时候,换个工作十分麻烦,要经过组织调动, 绝不是轻易就能做到的。廖伯知道这些。听了女儿的话,廖伯说:“菲律宾……老 远吧?你觉得那个人可靠吗?”实际上,这就算同意了。为了消除父母的顾虑,女 儿又把华侨带到家里让他们见了见,大家坐在一起谈了一会儿。 女儿流着眼泪去了白云国际机场(老白云机场)。在路上,她问自己,我是不 是过于自私了? 女儿走后第三年,秋天,廖伯的老婆忽然得了病,脑溢血,送到医院不到十分 钟,就张着嘴巴死去了,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跟廖伯说。 老婆死去的当天晚上,廖伯一个人待在家里。 屋里十分安静,甚至可以听见他自己的心跳。他没有开灯,垂着双腿坐在床上。 脑子里想着一些事情,没什么头绪,很混乱。一忽儿,他想起了工厂;一忽儿,他 想起了儿子;一忽儿,他想起了女儿。——其间也会想起一些不相关的事情。想起 女儿时,他会想到她从大老远的菲律宾寄来的她的不到两岁的小女儿的照片,他总 是不敢相信,那就是他的外孙女,而他至今还说不准菲律宾在哪里;想起工厂时, 他会想到刚刚去那里上班的情形,以后的事情也会想起一些,片片断断的,似乎很 模糊;想起儿子时,他会想到那个地处粤北大山里的生产队,想到儿子所在的“知 青点”,想到院落周围的树和那些蓬蓬勃勃的杂草,想到儿子突然看见他的时候欣 喜的似乎还有点儿不好意思的细细的眼睛,想到儿子淡淡的稀疏的唇髭,想到儿子 “酱紫”色的脸和那棵树,想到儿子被砸断了的腰……时至今日,每当想起儿子, 他心里还会钝钝地痛。 一忽儿,他又想起了老婆…… 想起老婆时,他会想到医院,想到医院的气味,想到老婆躺在病床上的瘦小的 身材(她一直都是瘦小的),想到她插着针头输液的手,想到她的某一张照片(她 的照片很少,大概只有十几张),想到他们第一次见面,想他从后面看着她走路的 样子,想到她当时穿的衣裳,想到他们某一次争吵,想到她的齐耳短发(她总是留 那种齐耳的短发),想到儿子出事后她的痛苦,想到他们一起说过的一些话,想到 他们买的那部半导体收音机(早已经丢掉了),想到有一个星期天她们带着两个小 孩子(儿子和女儿)去逛越秀公园…… 他觉得脑子越转越慢,就和衣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他给女儿挂了一个国际电话。女儿回来后,父女俩办理了老婆的后事。 一应事情办完后,廖伯和女儿回到了家。两个人先在屋子中间站了一瞬。随即,廖 伯从女儿手里接过了老婆的骨灰盒,跟儿子的骨灰盒放在了一起。 女儿在家里住了几天。后来因为菲律宾那边有事——她是请假回来的——不得 不回去了。那天早上,廖伯把女儿送上“的士”。临上车的时候,女儿流着眼泪对 他说:“爸爸,我会给您寄钱来的……” 廖伯说:“呃,不用啦,不用啦,你过好自个儿日子就行了,我的事我会搞定 的……” “的士”开走了,廖伯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顺着大街慢慢地向前走去, 并无什么目的,他就想这样走一走,走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