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是真心要抵抗吗?那个人很高大强壮吗?我们都是成年人,应该明白这样 一个事实,在体型悬殊不是很大的前提下,假如一个女人确实不想让男人得逞,除 非是被胁迫,那么这个男人就很难得逞。我的意思是,她紧锁的双腿和不停挣扎的 身体。”林九茗说。 话虽然说得很刻薄、促狭,却也难以辩驳。 一个刘蔓萝无法断定林九茗是否知晓却更令她感到心虚的细节是,当天早上张 佳音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时,她是醒着的。张佳音关上卫生间门时锁舌轻微的咔嗒声, 然后是低沉的抽风机的嗡嗡声,牙刷和牙缸碰撞的叮当声,以及淅淅沥沥的水声, 她都听得很清晰。但她始终没有睁开眼睛。张佳音走之前,在她身边停留了片刻, 她也感觉到了。她知道那是张佳音在察看她,却仍然没睁开眼睛。 那么,为什么她当时不肯睁开眼睛?为什么她没有起来跟张佳音一起走? 她想这样的疑问在张佳音心里一定存在。现在她相信,无论她当时是否醒着, 张佳音都会认为她没有起来随之离开是一种暗示或者表态。显然,她的这次进城在 张佳音心里早被认作为她俩之间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勾当了。她不敢想象,面对张 佳音提供的这个谈资,他们那帮人会以怎样的轻薄态度来亵渎她。半推半就,她突 然想起从前曾经听他们在饭局上嬉笑着说起另一个女人时用过的这个词,她能想象 这同样的情景、同样的词说不定也已被他们用到了自己身上。这群猪狗! 可是,就算她果真是半推半就,或者什么更难听的别的说法,就能证明她蓄意 要抛弃家庭、抛弃孩子了吗? 确实,当时在她心里是有报复一下赵东阳的恶念。但这样的恶念是在高庞夜间 试探式的进犯中被诱发的,并不是因为张佳音所说的那句话正中下怀的结果,她跟 张佳音进城来并不是为了打开自己,甚至她最终都没有确切地想要打开自己。她心 中报复的念头并不坚决,如果不是高庞强来,那她肯定也就只会停留在昏眩而又略 带快感的幻想的初始阶段。或者说,就算她已经错误地留下来了,她离已预演的危 险又近了一步,也不能就说她已经陷落了,或者说她在确切地等着危险来临,因为 直至此时这危险也未必就会发生,假如不是高庞强来的话。 可是,按照林九茗的说法,高庞的强攻并不能成为她沦陷的理由,言下之意是, 表面上是高庞的强横,而实质上却是她最终主动打开了自己。她果真打开了自己吗? 恐怕她无法否认这一点。一个一望便知的事实是,强暴这样的字眼根本摁不上像高 庞这样芦苇棒似的瘦弱的身体。那么,她为什么要打开自己?首先,高庞的强攻姿 态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先决因素,然后才可能是其他因素。其他什么因素?她无法解 释清楚。而且,恐怕她再怎么解释也是白搭,他们不信。她说是因为那个房间的温 度、湿度、气味、光照、墙上的一枚钉子、日历、书架,地板上爬行着的一只不知 名的小虫子,他们能信吗? 哎,她解释不清楚,越解释越乱。但不管如何,她都可以摸着良心保证,她没 想抛弃谁、打破什么。事实上,不必等到离婚后冷静客观的今天,当天傍晚在回乡 下的公车上她就已经后悔了,并深深自责。在并不能确定东东有没有负她的时候, 她却已经确定负了东东了。纵然他赌博、胸无大志、粗俗少教养,千错万错,都抵 不上她这轻率的一错。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她将脸扭向车窗,木然地看着疾驰而 过的行道树以及其后宽广而模糊不清的田野,泪水盈眶。 回到镇上,刘蔓萝没有去单位,而是回了家。远远地就看见她家的小超市还开 着门,灯光从玻璃门窗里边射出来,照亮冷冷清清的半边街道。女儿晶晶和隔壁米 店安徽人的儿子在光区里嬉戏追逐,兴奋地尖叫。走近了,她放慢脚步,看看四下 里无人,才站在阴影里轻声喊女儿。几声之后,女儿终于停止奔跑,疑惑地看过来, 等看清楚了就欣喜地叫一声:“妈妈!”扑了过来。刘蔓萝蹲下身一把紧紧搂住女 儿,心口一阵酥麻像过电一般。女儿说:“妈妈,你去哪里啦,怎么一直都不回来 呀?”刘蔓萝说:“晶晶想妈妈啦?”女儿说:“嗯。”刘蔓萝说:“妈妈单位里 很忙,妈妈在加班呢。”女儿说:“爸爸说妈妈不要我们了,不回来了。”刘蔓萝 心里酸楚得想哭,说:“爸爸瞎说,妈妈怎么能不要晶晶呢?”此时,一个声音问 :“是蔓萝吧?”刘蔓萝抬头,看见婆婆站在门口的光区里。刘蔓萝放开女儿站起 来,微弱地嗯了一声。婆婆走过来,轻声说:“来吧,回家吧,东东刚出去一会儿, 我打电话叫他回来。”刘蔓萝尴尬着,说:“不了,我回来看看晶晶,马上就回单 位。”婆婆更近地凑过来,压低了声音,说:“他是去送货的,不是去赌钱……” 刘蔓萝转身,说:“我走了,回单位了。”婆婆跟上一步,直凑到她耳边,说: “那个事是谣传,你别信……”刘蔓萝没有答理,逃也似的径直走了。女儿在身后 喊:“妈妈,妈妈……”直喊得她肝肠寸断。 刘蔓萝在婆婆面前感到心虚。此刻,她倒宁愿东东又是出去赌钱了,甚至宁愿 婆婆所指的那个谣传就是真的,这样,她就能不觉得亏欠。她开始想起婆婆、甚至 是东东平日里的好处来,越想就越觉得愧疚。她盼望东东来接她回去,甚至不认错、 不讨饶都行。 刘蔓萝今天认为,直到此时,自己仍未必就要面对婚姻破裂的局面。像一次有 惊无险的落水一样,她还没有滑向深处,还够得着岸边的茅草,只要她死死地抓住, 肯定是能爬上岸的。也就是说,她还回得去,如果不是张佳音又自作主张地强加她 的好意的话。 从城里回来的第三天晚上,正当刘蔓萝终于扛不住了、犹豫着要不要回家看看 女儿、以便和东东碰一下面看他是否会出言挽留之时,高庞突然出现在了她面前。 这让刘蔓萝惊慌失措。她本来想,那种荒唐之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她决没任何后 续的想法,而像高庞这样天天在声色场所进进出出的人,又怎么可能当回事呢?他 们是如此迥异的两类人,有着互不相干的生命轨迹。而那场苟合也并未给她留下任 何可堪回首之处。自始至终,除了进退首鼠的矛盾之外,她没有任何感觉。回来之 后,她甚至都回忆不起那个已经和她有了床笫之欢的男人的面目来。他怎么可能、 也怎么可以就这样硬生生地闯进她的生活里来?刘蔓萝惊慌地察看着高庞身后、几 十步之外的税务所大门口,问:“你怎么来了?”高庞露出他那特有的尴尬得有些 令人怜惜的笑,说:“我想你了。”刘蔓萝用失常的语速和语气紧接着追问:“是 张佳音带你来的?”高庞说:“不是,我自己摸过来的。”刘蔓萝说:“你怎么知 道我的地址的?”高庞不说话。但刘蔓萝已经明白过来,除了张佳音还有谁呢?她 说:“要死了,她要害死我啊,要是给人看见……”高庞已经有些不悦了,说: “是我自己要来的。”刘蔓萝已经顾不了这些,说:“她怎么不阻止你呢?不行, 你快走。”高庞咬着嘴唇低头迟疑片刻,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突然回头看了一眼 刘蔓萝。刘蔓萝看到,高庞布满了失望的脸上显得悲情至极,心头突然一软,脱口 而出:“慢着……”高庞停住,却并不回头。刘蔓萝说:“你怎么走?这个时候已 经没有车了。”高庞恨恨地说:“我走回去。”刘蔓萝想这黑漆麻糊的,几十公里 的路,怎么走回去呢? 以后,等她终于清楚地了解了这个人,了解了他的脾性,了解了他惯常的行事 方式和手段之后,刘蔓萝知道,即便她不挽留,高庞也不可能真就离开的,他只是 摆出一种要走的姿态而已。或许他早已知道这个时候没有车了,甚至没有车这个事 实正包含在他的计划之中,好给他以留下来的借口。所以他无论如何都会留下来, 他从城里赶了几十公里的路到她这里,目的就是要留下来。他就像个任性、无赖的 孩子,一旦想要什么,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去得到,从来不管是否合情合理,也从 来没有人能阻止他。所以,他只是摆出一种姿态,给刘蔓萝一个心软挽留的机会, 而即便没有挽留,他径直地走出去了,也不会真就走,他会在外面溜达一会儿之后 再折回来,无奈而可怜地说,车已经没了。或者,最下策,刘蔓萝坚决不给他鸳梦 重温的机会,他还会没脸没皮地死死纠缠。所以,无论刘蔓萝当时处于什么样的心 态、做了什么,都已无碍于整件事的发展。他们迟早要出事,只要高庞身边没有出 现替代她的人,还整天处在急火火的饥渴状态,他们的事就肯定要败露。 而她的运气也真是不好,事情败露得如此之快。就在这个时候,刘蔓萝左等右 等等不来的赵东阳竟然找她来了。就像是专为来捉奸似的,赵东阳不声不响地到了 值班室门外,而且显然已经站在外面听了一会儿,然后才敲的门。 刘蔓萝和高庞在攻与防的纠缠中被这突然的敲门声吓了一跳,住了手,噤声僵 立。敲门声一阵比一阵紧。刘蔓萝问:“谁啊?”赵东阳没好气地回答:“我!” 刘蔓萝惊得背心发凉,手足无措地盯着房门,不知是去开好还是不开好。高庞似乎 也意识到了什么,轻声问:“谁啊?”语气慌张。刘蔓萝急得都要哭了,说:“我 老公。这可怎么办?怎么办?”赵东阳在外面喊:“开门,干吗不开门?”刘蔓萝 飞快地四下里看看,然后就推着高庞往床边去。高庞问:“干吗?”刘蔓萝一跺脚, 带着哭腔催促:“躲到床底下去。”高庞犹豫着。刘蔓萝一跺脚,说:“快进去, 你要把我害死啊。”高庞钻了进去。 但一切都已于事无补了。开门后,赵东阳铁青着脸冲了进去,一下就在床底下 发现了高庞,拉出来就打。高庞从地上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夺门而出。赵东阳歇斯 底里啊的一声喊,一巴掌将试图阻拦的刘蔓萝打翻在地,追了出去。 也算刘蔓萝倒霉透顶,赵东阳在税务所门口追上高庞、又扭打起来之际,刚好 被夜间巡逻的联防队员撞上。两人被带到了派出所,于是,事情闹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