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桥终于修建起来了。外形比原先的旧桥要漂亮许多。政府让一位副市长亲自 挂帅督阵。副市长说,这桥无论如何要百年不垮。大家都信副市长说的话。因为市 里专门请了修长江大桥的队伍来修这小小的白水桥。米加珍有天上班路过河边,她 去看桥,结果听到一个施工员发牢骚,说让他们来修这样的小桥,简直是高射炮打 蚊子。 每一个人都看得出白水桥太结实了。米加珍的外公在通车那天专门上去踩了几 踩,他跺着脚说,早修这么结实,汉汉怎么会掉下去跌死?本来他是我的外孙女婿。 前面那个修桥的,你要赔我的人。米加珍外公说这话时,许多人都在旁边。杨小北 也在。他正和米加珍手拉着手地站在桥栏边看河下的水。河里的水依然发黑,与造 型漂亮并且意气风发的新桥相比,显得无精打采。人们都朝杨小北和米加珍嬉笑张 望。杨小北脸上便有些挂不住,米加珍感觉到了,上前去拉她的外公,嘴上说,外 公你瞎闹个什么呀。米加珍的外公脸一犟,说我讲得句句是实,几时瞎闹了?有熟 人听了笑,说旧人不去,新人不来,加珍又给你找了个更好的外孙女婿。米加珍的 外公说,哪里有更好的?汉汉就是最好的。我们加珍睡都跟他睡了,别的人关我家 什么事? 米加珍外公的话令桥上的人全都开怀大笑。仿佛这是比新桥落成更大的快乐。 笑声融在风中,落进水里,激起一些涟漪。杨小北当即面红耳赤,米加珍更是气急 败坏。她毫无办法。外公是个病人,你去跟他搭白,还不知道会惹出他更让人难堪 的话来。 米加珍拉着杨小北逃之夭夭,一直跑到公司的墙根,她两眼噙着泪。杨小北坚 决地说,米加珍,我们结婚吧,马上就结。米加珍原本想明年再结婚,可她被杨小 北的坚决所感动,于是回答说,好吧,我们结婚。 婚期立即决定了下来。杨小北在米加珍外公外婆的租房附近另租下房子。他们 每天都忙着布置新居。看着这房子一天天地变化,一天天地饱满,米加珍突然觉得 自己的心却是在一天天发虚,一天天发沉。她每一分钟都在想,我要不要去告诉蒋 汉一声呢?也当是作一个彻底的道别。连连数日,她都心有不安。 有天下班,路上恰遇马元凯。马元凯说,听说你要结婚了?跟杨小北。米加珍 说,是呀。你来参加婚礼吗?马元凯说,这种事,我跟蒋汉从来都是结伴而行,蒋 汉不去,我当然也不会去。 米加珍心里顿了一下,有些悻悻然,说你这又是何必。马元凯说,你办喜事的 时候,我得去陪蒋汉坐坐,这个时候,他肯定最伤心。米加珍说,你不要说这样的 话。马元凯说,我不说,就没人会说。你也不去向蒋汉告个别?米加珍说,我是在 想。只是这阵子还没有得空。马元凯说,没得空也得抽空。现在就走,上我的车, 我陪你一起过去。米加珍见他如此一说,便抬腿上了他的车。 米加珍上车的时候,杨小北正好坐着的士过来。他哥哥送给他一台42寸的液晶 电视机。送货的人将电视机抬进客厅,小心地放在柜子上。立即,屋里便有熠熠生 辉感。杨小北很兴奋,心想米加珍见了一定开心得要死,便打了一辆车去公司,好 接米加珍去新房看看。杨小北还有另外的小算盘。他暗思着,米加珍一高兴,说不 定晚上就会留宿在那里。米加珍有点守旧,每次杨小北想要留她一起过夜,都得想 个主意,以便既自然又巧妙地留她下来。晚上一起享用新电视机,最为名正言顺。 杨小北赶到公司门口,还没下车,便见米加珍钻进马元凯的小车。杨小北心里 咯噔了一下,虽然没有生气,但也有几分不解。他想米加珍下了班会跟马元凯去哪 呢?杨小北叫的士跟着前面的车。当看到车朝琴断口方向拐弯,杨小北知道了,他 们一定是去蒋汉的墓地。杨小北想,大概米加珍想去跟蒋汉道个别,又担心他不高 兴,所以约了马元凯。其实,他完全不会去吃一个死人的醋,甚至,他觉得自己也 应该去跟蒋汉打声招呼。毕竟他与蒋汉也朋友了一场。当然,还有更重要的,杨小 北想起那个寒冷的早晨,他发出的邀约。他给蒋汉打电话,说你提前半个钟头出来, 我在公司河边等你。由我们男人来做个了断,不必让米加珍烦心。蒋汉说,好。这 是蒋汉最后的声音。每次想到此,杨小北都忍不住要打寒噤。 果然杨小北看到马元凯的车开到蒋汉墓地附近停了下来。两人一下车即朝蒋汉 的墓走去。杨小北便也忙下了的士,跟在他们后面。他原想喊住他们两个,表明他 的心迹,但声音没有出口,却又缩了回去。他担心米加珍会误以为他在跟踪她,而 他的本意显然不是如此。 米加珍站在蒋汉的墓前,开口说,汉汉,我今天特意来跟你道个别。再过几天, 我就要和杨小北结婚了。我知道你不会生我的气,但我也要请你不要生杨小北的气。 虽然那天是他约你到河边去谈事,害了你现在睡在这里,可他不是故意的。他也掉 到了河里,他也差一点没命。我知道你对我好,你最爱我,我的心里永远都会留一 块地盘给你。 马元凯突然别着脸,盯着米加珍说,什么意思?什么河边谈事?米加珍怔了怔, 犹豫片刻,还是说了。米加珍说,那天杨小北要加班,他急着想跟汉汉了断我们的 关系,就让汉汉提前半个钟头去公司的河边碰头。刚好……那天就出了事。 马元凯的声音立刻就像炮弹轰炸。他大声道,汉汉那么早跑去公司,就是为了 应杨小北之约?米加珍低声说,嗯。马元凯声音更大了,说照这么讲,汉汉是因为 杨小北的原因才死的。米加珍说,怎么可以这么说?汉汉是因为桥坍塌了才死的。 马元凯说,可如果杨小北不是急着去抢汉汉的女朋友,汉汉会死?米加珍说,有谁 会想到桥刚好垮了?马元凯说,至少杨小北间接地害死了汉汉吧?他怎么一点都不 内疚?居然赶急赶忙地要和你结婚?你呢?还有心情去爱这个人?他要结婚你就心 安理得地跟他结?你就算不拿汉汉当你的男朋友,可他自小陪你一起长大,怎么护 你怎么宠你,你想都不想一下?你跟那个杨小北亲热时,脑子里就不会冒出汉汉的 影子?米加珍生气了,她也放大了声音,说马元凯,这是我自己的人生,我想跟什 么人结婚是我的事,没你说话的分儿。 杨小北倚在一棵树后,清楚地听到他们这番对话。马元凯的话像散开的弹片, 每一个字都击中了他。而更让他纠结的是米加珍居然早已知道是他约蒋汉前往河边 的事,知道蒋汉死于他的邀约。他颓然地坐在树下,心口有点堵。觉得米加珍既然 知道一切,却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以致他从来没有对米加珍说出邀约之事。 其实只要米加珍轻轻问一句,他就全都会说给她听。但是她却绝口不提。他怀着一 丝侥幸,不想让他们的感情夹杂半点阴影,于是也没说。一直以来,他在米加珍面 前都是阳光真诚的形象,他希望自己在米加珍心里是完美的。而现在,米加珍难道 不会认为他其实是个虚伪小人?难道她不会在他批评一些恶习、阐述做人道理时, 心里偶发几丝冷笑? 这天晚上,杨小北没有找米加珍,他甚至也没有打电话告诉她电视机的事。崭 新的电视机静静地立在柜子上,它在杨小北眼里业已可有可无,仿佛刚进皇宫便遭 冷遇。杨小北独自坐在客厅的窗边,漫想心思。这份心思,无边无绪,一团混乱, 因其间夹杂着血,便有点沉重和无奈。 婚礼如期举行。这是在一个明媚的春天。 米加珍的爸妈做点小生意,家里还算殷实。所以也大办了酒席。杨小北父母离 异,又都在北方乡镇,路途遥远,便没有过来。只是他的大哥做了家长代表。米加 珍的爸妈忙着进货,并不想抽空招呼亲家,倒觉得亲家不来更好。而米加珍更是无 所谓,没有公公婆婆到场,她反而轻松。米加珍的外公外婆先前还一肚子意见,说 哪有媳妇过门,公婆都不到的。米加珍便劝他们,说婚礼都在我们这边举办,当他 们家嫁儿子好了。外公外婆听此一说,细想想,觉得这样子自家还赚了。外公便称 杨小北是上门的外孙女婿。 杨小北和米加珍的公司同事去了不少。场面还真是喜气洋洋,仿佛没人想起断 桥的伤痛,也没有人想起米加珍的前男友蒋汉。杨小北和米加珍虽然各怀着点心思, 但被这喜气一冲,心思也仿佛轻松了下来。 作为米加珍的闺蜜,吴玉自然是伴娘。吴玉酒量大,喝多了喜欢闹酒。米加珍 事先叮嘱又叮嘱,让她少喝。但吴玉那几天心情正不爽,事先是答应了,但喝时还 是没能控制住自己。尤其旁人老跟她提马元凯。不断有人问马元凯怎么没来。一听 这名字,吴玉就一大杯酒灌下去。吴玉刚刚跟马元凯分手,分手虽是她提出的,但 马元凯也答应得很痛快。没别的理由,马元凯腿瘸了。吴玉说,我吴玉怎么说也算 一个有艺术气质的美女,我怎么能嫁给一个跛子?一起逛街,整条马路都不像是平 的。 米加珍和杨小北去吴玉那一桌敬酒时才知道他们分手的事实。米加珍很惊讶, 便劝吴玉,说马元凯人好,腿瘸也是为了救人造成的,又不是天生如此。吴玉趁着 酒劲,嚷了起来,说你们家杨小北怎么不去救人?他要是像马元凯这样守在桥上拦 下别的车,蒋汉会死吗?马元凯会瘸吗?我会跟马元凯分手吗?你知道我很爱他, 可是我到底不能嫁给一个瘸子呀。吴玉说着,竟放声大哭起来。 吴玉的话仿佛点破什么,酒桌上顿时鸦雀无声。杨小北的脸色瞬间惨白。米加 珍看看杨小北,又看看婚礼现场,一脸惶然。蒋汉变形的面容便在这时浮现在米加 珍的眼前。 后来的情况便有些怪异。只要杨小北和米加珍敬酒到哪一桌,那一桌原本唧唧 喳喳的讲话声便中断下来。大家都用很客气很矜持的语气向他们祝贺,仿佛稍一随 便,便会伤着他们。杨小北感觉到了,米加珍也感觉到了。他们俩都有点不自在, 仿佛自己欠了大家,这一刻的敬酒不是喜庆而是在赔罪。结果,杨小北的每一口酒 都像是含着苍蝇。 这天夜晚,虽是新婚,客走之后,杨小北和米加珍却都没了做新人的欢愉。躺 在床上,杨小北全无激情,亦无欲望。他眼睁睁地望着天花板,脑子里交集着吴玉 说话的样子以及当时同事们的表情。他想,这个话题,他们一定议论过很多次,不 然不会出现那样的气氛。 睡在他身边的米加珍突然说,小北。杨小北说,嗯?米加珍说,你在想什么? 杨小北担心米加珍不悦,忙答说,在想你。说完佯装热情地伏到她的身上。以往杨 小北很容易让自己和米加珍顺利抵达佳境,在那一刻,他总是很满足地想,有米加 珍的人生是多么幸福。但这个新婚的夜晚,杨小北无论如何都无法让自己成功。他 进不去米加珍的身体,于是有些急,一急更加手忙脚乱。米加珍累了,说算了,也 不在乎这一天。 杨小北翻倒在床上,脑子里依然是酒桌上人们的神情。杨小北说,他们是不是 经常这样议论我?米加珍说,别想这些。杨小北说,你是不是早就听过这些议论? 米加珍说,这些人嘛,喜欢瞎说,不必理睬。杨小北说,你怎么不告诉我?米加珍 说,我告诉了你,你心里会舒服吗? 杨小北没再说话。他完全睡不着,甚至不 觉得身边有新娘。他只是想,是呀,为什么那天我没有像马元凯一样守在桥边呢? 不然,蒋汉不会死,马元凯也不会瘸。而米加珍照样会跟我结婚。那一念之间,我 为什么就没有想到后面还有人呢?怎么就没有记起我约了蒋汉呢?想到这些,他的 心便很疼。为自己,也为蒋汉和马元凯。 其实,这也是米加珍的一个最没心情的夜晚。就算是结婚这样的大喜,也全然 没有她曾经憧憬过的欢乐。她脸上虽然笑得灿烂,心内却阴云密布。此一刻夜深人 静则更是如此。身边的新郎官就仿佛一个布袋躺在那里,没有温度也没有气息,虽 有却无。吴玉的话,像是膨胀的充填物,把她的内心空间全部塞满,一丝缝隙都没 留。她的每一口呼吸,都令它的膨胀更甚。米加珍想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想的都 是:杨小北要是守在桥边救下蒋汉该有多好,如果救下了蒋汉,马元凯也不会瘸腿, 吴玉也不会跟他分手。而我照样会与蒋汉分手,全身心地去爱杨小北。今天的大喜, 以蒋汉的大度和马元凯的潇洒,他们都会参加。那时的她,该会多么开心。可是杨 小北,他为什么没有呢? 月亮很亮,天很清朗。两个新婚的人躺在床上,不做爱也不说话。各自满腹心 思,杂乱无章,却全是因为另一个人。那个人已经死了许久,可是他的阴影潜伏在 空气里,飘荡在这个屋子的上空,久久不肯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