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夏末,山上的野杏黄了,大人孩娃边放羊边爬到树上摘野杏吃。林子里还有别 的野果子,像山桃、稠李子、刺梨之类也能吃了。这时的山里像个大果园,随便爬 上一棵树,就能采摘下一堆好吃的。在这些野果子里,只有野苹果还没成熟,才鸡 蛋一般大小,青青涩涩的。前两年就因为山里有好多野果子,外商才看中这些果子 的绿色天然,要开发,路也修了,结果。这些野果子最终还是没能被弄出去加工成 果汁,因为这些野果子皮薄核大汁少,经济价值不高,另外就是量少,不能适应大 规模商业生产。所以,修完路那年。山里的野果子被大规模采摘过一回后,就再也 无人问津了。这倒便宜了莫乎沟人,路修好了,野果子还是留给他们自己吃。 这时候,因天气干燥,基本没有下雨,没了露水。草丛间很少能找到地软。货 郎上山来收过两次干地软,说山下要货的人多,催大家多捡点儿。可地上不生,哪 怕你放着一大堆钱,也只能干瞪眼,谁拿大地都没法子。 没地软捡,老戴老大不高兴,整天吊着个脸,见谁都不说话。庄子里的人很奇 怪,都说老戴上次叫蜜蜂蜇坏了脑子,原来多随和的一个人,见谁都乐呵呵的,怎 么变成像谁欠他一屁股账赖着不还似的。小戴也纳闷,父亲好像对什么都失去了兴 趣,不照管蜜蜂,也不见他捡地软回来,唯一叫他还能有兴致的,就是抓蛇。隔三 差五,就到山上抓条蛇回来炖了吃。老戴还说,上次那么多蜜蜂没把他蜇死,不光 是他命大,其实是沾了吃蛇的光,以毒攻毒,如果不是他体内存有蛇毒,蜂毒早要 了他的老命。 老戴的命最终坏在蛇上。他抓蛇时被一条乌梢蛇咬了,还没抬到山下,就咽了 气。 小戴失去了支撑,他疯了似的,哭得死去活来,惹得莫乎沟的人陪他流了不少 泪水。可是,谁也没法还给小戴一个父亲。他们帮小戴把死去的父亲埋在莫乎沟山 头坟场里。正应了老戴那句话,他留在莫乎沟不走了。 埋藏老戴后不久,老天突然降了一场秋雨,连绵下了几天,山上林子里有了浓 浓的湿气,草丛中又生出了地软。莫乎沟的人尝到了地软能够换钱的甜头,停下手 头其他活路,顶风冒雨钻进山林里去捡地软。 小戴坐在窝棚门内,望着外面天空中的雨丝发呆。 父亲死后。一向沉默寡言的小戴更加沉默,他一人待在吉里格郎河西岸,与任 何人不相往来,如果不是几十个蜂箱和那个窝棚矗在缓坡,人们都快忘记河对岸还 有一个人存在。 秋雨使一切能发霉的东西全发霉了。小戴不想连他自己都发霉,他跟着莫乎沟 的人也上山去捡地软。这个时节,山上虽然开满了大片的野菊花和荞麦花,但因为 气候变凉,蜂王为保存自己,繁殖量大大减少了,专门司事采蜜的工蜂只有三四个 月寿命,大多寿终正寝,采蜜量急剧下降,小戴没必要整天守着蜂箱。当然,小戴 捡地软不是交给货郎换钱的,他只想煮地软疙瘩汤喝,夏天之后,父亲到死再没给 他煮过地软疙瘩汤,待在这小小的山谷里,他除了看蜂,就只能想父亲。而父亲留 在他心里的,还有地软疙瘩汤的味道。 转遍山上的树林子。小戴连地软的毛都没捡到。他空手往回返时。顺手摘了个 野苹果啃。野苹果个头儿已经不算小了,吃到嘴里却是苦涩味,小戴越嚼越觉得不 对味,怎么野苹果里有山梨的酸涩味,难道,野苹果串味了?他抬头望着野苹果树, 树是一色的绿,浅绿浓绿,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他想着下山后找人问一下,难道野 苹果一直就是这种苹果不苹果、梨不梨的味道? 还没容小戴找人问野苹果的事,莫乎沟出了件大事:花菇子怀孕了。 花菇子咋会怀孕?她男人是个废物,原来大家不知道。只知他脑子有问题,从 外表看和正常人一样,他又从不做伤害他人的事,大家只知道他有点儿傻而已,不 知道别的。花菇子嫁过来后,慢慢地有闲话传出,大家才知道花菇子的男人摔坏的 不仅是脑子,更要命的是摔坏了男人的命根子。要不,都一年多了,怎么不见花菇 子的肚子大起来。 这下,花菇子怀孕的消息传开,大家都很惊愕。有人私下猜测,难道是莫须有 强行下的种? 不可能啊,要是他扒灰,早就扒了,花菇子嫁过来这么久,他不下手,等大家 都知道他大儿子是个废物,他才扒灰,不是打自己老脸嘛。 不可能!莫须有没这么傻。可是,花菇子的肚子大了,这是谁干的呢? 没有不透风的墙。莫须有听到别人对他的议论,气急败坏,逼花菇子说出是谁 下的种,他告诉花菇子,只要她说出是谁的种,他能原谅那个做下坏事的男人,毕 竟是自己儿子不行,苦了花菇子,但得还他这个公公一个清白。不然,他可冤屈死 了,以后没脸做人哪。 山里人把名声看得比命还重。 可是。花菇子的嘴就跟她身上的黑衣服一样死沉,任莫须有怎么问。她就是不 说,从她嘴里撬不出一个字来。莫须有气急败坏,想出个恶毒的招儿来,这天一大 早,他将花菇子绑了,推到吉里格郎河水流湍急处。用绳子系在岸边的柳树上。 秋天了,天气凉,吉里格郎河的水依旧来自高山雪水,冰凉刺骨。 莫须有要那个给花菇子下种的男人自己站出来承认,不然,他就让怀有身孕的 花菇子在刺骨的河水里浸泡着。 莫米尔跑到河边,哭叫着要救花菇子,被他爹一把推开。莫米尔不知从哪儿来 的勇气,对他爹又踢又打,号叫着要他爹放花菇子上来。 莫须有一巴掌将叛逆的小儿子打翻在地。 莫米尔哭着爬起来又往家里跑,去找他哥哥。叫他承认花菇子肚里的孩子是他 的。他哥冲莫米尔眯眯笑着,任他说什么都点头。莫米尔哭得一塌糊涂,他知道, 没用的哥哥是没法帮这个忙了。 递递眼见莫米尔奔来跑去,哭得嗓子都哑了,还说风凉话,看这小屁孩良心叫 狼吃了,不帮他爹,倒帮起丢人现眼的小嫂子呢。 莫米尔朝递递眼冲过去,拳打脚踢。递递眼不好跟小孩娃闹,只得躲开。 好多人看着可怜的花菇子在河水里瑟瑟发抖。一些妇女劝花菇子说出那个男人, 还她公公一个清白,可花菇子目光茫然地望着天空,上下牙冻得打架,她咬着牙就 是不开口。 妇女们又劝说莫须有。别叫花菇子遭这个罪,老天爷看着呢。她还是个孩子! 莫须有颤声道,我不这样,谁还给我清白! 大家都说。我们都信你,还不成吗? 莫须有摇头。泪水在他的老脸上纵横。 快到中午时,花菇子已经冻得撑不住了,她跌倒,又爬起来,要不是拴在树上 的那根绳子,她早叫河水冲走了。 那帮妇女挤在河边不走,看着河里可怜的人儿,哭哭啼啼地求那个男人快点站 出来承认,不然,要出人命了。莫米尔的嗓子都哭哑了,几次要冲进河里去救花菇 子,都被莫须有给抱住了。 小戴在自己的窝棚里走来走去,心里替花菇子焦急,他是山下来的外人,别说 劝莫须有,连到河边去看的资格都没有。说不定他去了河边,还会挨莫乎沟人的骂, 认为他是在看莫乎沟人的笑话呢。 可花菇子很无辜,为啥要她遭这个罪?秋天的河水冰一样凉。小戴不由自主地 打起冷战。他不停地掀开门帘看河那边的情景,缩回头又狠砸自己的脑袋。从早晨 花菇子被推进河里,一直到中午,小戴没吃一口东西,也没喝一口水,他满眼都是 花菇子在河水里瑟瑟发抖的样子,他也跟着全身发抖,心里乱糟糟的。 河那边莫米尔的哭闹声,一阵紧似一阵地传来,把小戴的耳朵塞得满满当当, 使他痛苦不堪。他蹲在窝棚地上,抱着脑袋,一会儿砸,一会儿往床架上碰。 猛然间,小戴站起身来,他不砸自个儿脑袋也不碰床了。他从靠墙根的蜜桶里 舀了满满一大碗槐花蜜,掀开窝棚门帘,急迫地向河边跑去。 他的心里突然间打定主意,他要把这碗槐花蜜当着众人的面。喂花菇子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