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整个冬天没下过雪,可在冬春之交的时候,凤凰山上却落满白花。那天清早, 空气干冷而透明,我站在清溪河北岸的厂房门口,朝南岸的凤凰山望。天地间什么 也不剩了,只剩下触目惊心的白。我想那要是雪花就好了,如果是雪花,我会等天 色再亮一些,领着妹妹,从晃晃悠悠的吊桥越过河流,去把雪花收集在干净的玻璃 瓶里,带回家给母亲熬药。我母亲半年前得了一种怪病,镇上一个老中医说,用新 鲜的雪花熬当归,喝上十天半月,病自然见好。然而雪一直不下,母亲的病也就一 直长在她的身体里,吸她的血气,让她一天天枯萎。 那片白要是雪花就好了! 可我知道那不是雪花,而是普光镇洗选厂的几百号职工遗下的白瓷盆。 我父亲就在这家厂里上班。昨天晚上,他一夜没回家,母亲让我来看看。 厂房门没开。等了好长时间还是不开。 我大声喊父亲。 绿锈斑驳的铁门把我的声音堵在外面。 我又喊父亲的名字王建吉。 寒风吹来,把王建吉三个字带走,在远远的地方随手丢弃,像这三个字很不值 钱。 王建吉是锅炉工,既烧开水,也烧洗澡水。他的上班时间分成两截儿,凌晨五 点到上午九点,下午三点到晚上七点。话虽如此,上午九点到下午三点的这段时间, 他也有忙不完的活,他要负责把开水送到各个办公室门前的木桶里,负责把平板车 拉来的煤铲成堆,之后又在锅炉房周围转悠,清扫掉任何一丝入眼的垃圾;实在没 什么可清扫的,就用铁锨在煤堆上拍。在我眼里,无论怎样拍,那都是一个黑不溜 秋的煤堆,可在王建吉眼里不是,他把小小的锅炉房当成了自己的独立王国,煤堆 是这个王国里的黑珍珠。我五岁那年,母亲生下了我妹妹,就生在家里,那时候母 亲一点儿也不知羞耻,让我帮她把裤子拉下来,我看见母亲的两腿间吹出一个肥嘟 嘟的亮泡。母亲热汗淋漓,说秋生,你愣着干啥呀,快去把你爸叫回来。我拔腿就 跑。洗选厂在镇东,我家在镇北,并不远,二十分钟后,我跑到了王建吉上班的地 方。那是下午四点左右,开水已送过,洗澡水暂时还不需要烧,因此王建吉能抽出 闲暇拍煤堆。他对我的到来视而不见。拍上几锨,左右看看,上下看看,又继续拍。 我说爸爸,不要拍了。他不理我,又拍了几下,才看着我笑。笑还没绽开,又觉得 不该笑,把脸抹下来,厉声喝问:你来干啥?我说是妈叫我来的,妈都吹泡泡了。 他听不明白,我就把妈怎样怪叫一声,然后扶着墙壁躺到床上,叫我拉下她的裤子, 全告诉了他。他这才着了急,拖着锨围着煤堆转圈,说怎么办啊,这是上班时间呢! 他就像被一根链子拴住,拴在他的上班时间里。 但他夜里不上班,只是要经常开会。以往,哪怕开会开到半夜,会议结束他也 回家,昨天晚上却没回来。昨天晚上我们等他吃饭,等到妹妹饿得哭,也听不见他 那疲疲沓沓的脚步声。母亲心想又开会了,让我们先吃,她自己则去做第二天早晨 吃的馒头。饭后,我跟妹妹就睡了。母亲也没能等住,把馒头蒸熟,就空着肚子躺 下休息。凌晨四点过,母亲定时醒来,叫父亲起床,结果父亲根本没在床上。 门终于开了。守门的杨叔叔站在门口。我从他身边过,他一把将我拽住。 我说杨叔叔,放我进去,我要去看我爸爸。 他紧着脖子,弄出一口痰来,然后又把那口痰吞回去。不用看了,你爸爸今天 也回去不了。他怜爱地摸着我的头,格外痛心的样子。你爸爸那人哪……他说,真 不是个好东西。 最后半句话,他是咕哝出来的,但我还是听到了。 王建吉不是好东西,两年前,也就是我刚满六岁的时候,在镇上差不多就尽人 皆知。 这与一个孩子有关。 那也是冬天,有天清早,王建吉烧上水,就到锅炉房外面抽烟。天地还没真正 醒来,厂里静得深不见底,烟头把辛辣的寒雾,烧得知了一样叫。王建吉喜欢听这 声音。这声音跟拍煤堆一样,能让他充分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他接连抽了好几支烟, 才回过身,打算去往炉孔里添煤。身体只转了半圈,他发现墙角堆着一团像煤炭那 么黑的破棉絮。每天下班前,他都把房前屋后打扫得干干净净,这破棉絮是从哪里 来的?厂里的工人,都来自镇上,中午在食堂吃饭,晚上都回镇上的家,只有守门 的老杨宿在门卫室。当然还有一对工程师夫妇也睡在厂里,那对夫妇是从重庆下放 来的,在王建吉眼里,他们高贵得很,神圣得很,绝不可能把破棉絮乱扔,更不会 跑几十米远专门来扔到锅炉房外。这么看来,除老杨没有别人。门卫室离锅炉房近, 再说老杨总跟王建吉过不去,好像王建吉惹了他,其实王建吉唯一惹他的地方就是 上班早,五点之前就得叫醒他开门。王建吉有些怕老杨,他怕万一哪天老杨坚决不 开门,让他该上班的时候却上不了班。 他没声张,弯了腰,准备把破棉絮捡拾到垃圾桶里去。 结果那不是破棉絮,而是穿着破棉袄的人。 王建吉吓了一跳,谁? 那人不回答,只把眼珠转了两下。 其实王建吉没必要问,这肯定是个讨口要饭的。很显然,他不是今天进来的, 一定是昨天某个时候,趁老杨不注意时溜进了厂区,在某个角落躲着。这么冷的天, 也不知他晚上是怎样熬过来的。 起来吧,王建吉说,到里面烤烤火。 他站了起来。感觉不是一个人站了起来,而是一件破棉袄站了起来。他的个子 跟一米六的王建吉差不多高。王建吉说,分明知道我在里面生炉火,也不进来,我 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人! 屋子里灯光雪亮,王建吉却看不清他的脸。他脸上太脏。不过从脸部轮廓判断, 他还是个孩子。 王建吉让他蹲到炉前,他没听见,只把眼睛钩子一样盯住灶台,嚅动着嘴唇。 灶台上放着两个馒头。这是王建吉从家里带来的早餐。他喜欢把馒头放在灶台上烤, 烤出金黄的锅巴再吃。 饿了?王建吉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对那孩子说,饿了就把馒头吃掉。 他扑向馒头。像馒头是活物,需要用这种姿势才能抓住。在他狼吞虎咽的时候, 王建吉站在他身后,见他板结的头发无风自动,凑近了看,竟吊着成串的虱子!那 些虱子忙忙碌碌地抢占地盘,一旦抢到,就屁股朝天,咬定不放。身上同样虱子成 群。王建吉待他把馒头吃完,叫他把衣服脱掉。他不脱,王建吉就帮他脱。把那件 破棉袄剥下后,王建吉扔到了灶台右边的大锅里。那口锅是装脏水的。从清溪河抽 上来的水,开始几分钟总是又黄又脏,王建吉舍不得把脏水泼掉,就用这口闲置的 锅盛起来,用于拖地。几眼灶孔间封得不严,旺盛的炉火,把那口锅也烧得几近沸 腾,棉袄刚扔进去,就听到鞭炮一样的炸响。 都脱下来,王建吉说,我给你煮一煮,不然要不了两天,你就要被那些家伙咬 得只剩骨头。 他还是不脱。王建吉说,脱呀,趁现在有热水,脱了去洗个澡。他站着不动。 王建吉又去帮他脱。他直往后退。王建吉很感慨,人哪,在快被饿死快被咬死的时 候,还不愿丢掉羞耻心。 他喜欢上了这孩子,说,你不愿意在这里脱,就到澡堂里去脱吧。 锅炉房里有道侧门,可直通澡堂。王建吉把他领进去。那时候的澡堂都是通栏, 没有隔板,他背向王建吉,把衣裤脱了下来。王建吉怕他不会用淋浴,把水给他开 上,并调到一定的热度,再把衣裤拿出去扔进锅里。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炸响。 炸响停歇,王建吉把衣裤捞出来,架在炉前烘烤,之后坐下来抽烟,抽了半支, 他想,那孩子身上黑成一饼,污垢不知有几寸厚呢,没人帮他抠一抠,肯定洗不干 净。 于是他把烟灭掉,起身去了澡堂。 烟雾腾腾。王建吉并没征得孩子同意,就帮他抠背,抠出一槽一槽的黑泥。大 概是吃了两个香喷喷的馒头又被热水冲洗,孩子酥心入骨,王建吉给他抠背的时候, 他不仅没反对,还哼哼唧唧地叫。抠完了背,王建吉又给他抠前身。这次他有了抗 拒,趔来趔去地躲闪。 王建吉说,你这娃娃,简直不识好歹,你以为我想给你抠啊? 他不再躲闪了,却把身体绷得紧紧的。 当王建吉去给他洗下身的时候,他的屁股猛地朝后一缩。 但王建吉还是摸到了。 天哪,是个女孩子! 王建吉呆在那里,有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呆了好一阵,他才想起应该离开。 怎么会是个女孩子呢,个子那么高,至少十四五岁,怎么没长乳房呢? 她身体板平,乳房的影儿也没有。 王建吉又坐下来,抽开始剩下的那半支烟。刚点上,老杨进来了。老杨是来接 开水的。看见湿衣湿裤,他说老王,你这是……王建吉心神未定,红着脸说,一个 讨口子的,身上的虱子比一个县的人还多。老杨很好奇,人呢?王建吉说,正洗澡 呢。那边传来响亮的水声。老杨放了暖水瓶,要过去看。王建吉说你别去,是个女 孩子。老杨张了一下嘴。意味深长地盯了王建吉一眼,大步朝澡堂走去。果然是个 女孩子。老杨过来接上开水,一句话没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