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本来给顾盼花一闹,水香回娘家的心思已经没有了。可现在却有些急不可待了。 一切都收拾好了后,就等着公公回来。公公是在十点多回来的,她见了公公脸就红 了一下,低着头说:“我想回趟娘家。”公公说:“回去吧,家里也没啥事,该去 看看你爹你娘了。”说着从自己的箱子里拿出一瓶酒来说:“给你爹带上。”水香 心里一阵愧疚,说:“爸,留下你喝吧,每次都给他带哩。”公公说:“装上吧, 去了多住上两天,地里怕也没活,家里的针线活多,能做就多做点,旦子在小云那 里乖得很。”水香忙就走了,她怕把泪水流出来。 水香是骑自行车走的亩田,吃午饭时就到了。吃过午饭。水香就迫不及待地问 娘:“春香出人家了吗?”娘说:“出了。”水香心里就一慌,说:“出在哪里了?” 娘说:“就在你们村子上。”水香说:“谁家?”娘说:“郭家。男人叫啥来着?” 这时大插进一句话来说:“郭长福。”水香想了半天,想不出来郭长福是谁。他大 又说:“那娃来的那天我见了,娃不错,人长得排场,刚从学校回来。”水香就知 道了。水香心里骂这个碎娃,偷偷地把媳妇吒下了,却闭口不说。就又问娘:“我 舅啥意见?”娘说:“听说他娘厉害得很,是不是?”水香说:“你们这些大人, 管人家那么多干啥?春香嫁过去是跟麦芒过,又不是跟他娘过。”娘说:“那不一 样,女娃嫁人主要看婆婆哩,那女人身强力壮的,年纪也不大,又一个儿子,春香 嫁过去,啥时候才熬出头?”水香听得这样说,心里就“咯噔”一下,说:“你见 他们了?”娘说:“他们来提亲,你舅把我和你爹都叫去了。”水香说:“你们咋 知道她厉害?”娘说:“那娘儿俩头天回了,第二天你舅去你们庄子上访了一下, 十几家人没一个说他们家好的,那女人恶名大着哩。”水香说:“我舅咋没去我家?” 娘说:“去你家怕给你惹事,婚事不成,还当你在里面戮是非。”水香就有些急了, 娘又说:“那么多人家没有一个说好的,肯定不咋样,要是好人家,哪有娘亲自带 着儿子说媳妇的?”水香说:“现在不是讲改革吗?亲自看过的踏实。”娘又说: “你们在一个村住着,到底昨样?”水香说:“那女人嘴是歪点,爱和人骂仗,不 过人挺好的,不记仇,骂完就完了。”娘说:“女人就怕这样,她嘴不好惹的事肯 定多,外面着了气就往媳妇子身上撒,那谁受得了。”水香说:“那娃挺好的,春 香嫁过去肯定受不了罪,心思可细了,日子保准能过到人前头去。”娘叹了口气说 :“宁端个顺气的破碗,不提个有气的金罐。”水香说:“我舅一家啥意思?”娘 说:“你舅最惯春香,当然不同意。”水香说:“你们都是老脑筋。”娘说:“你 嫁过去没几天婆婆就走了,等于没当过媳妇子,要是当过媳妇子,你就知道婆婆有 多重要。遇上个瞎婆婆,人不知少活多少年哩。”娘这么说着看了爹一眼。奶奶对 娘不好,娘都上过吊的。爹说:“娘都去世了,以后不要再说了,人死了一了百了, 你还这样说,小心娘听见拧掐给你一下。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少活了多少岁?”娘 撇了一下嘴说:“这事你别长嘴了,长嘴长成了嫁过去过不好,要落埋怨的,弄不 好把好亲戚都得罪下了。”水香说:“可那娃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娃哩。”娘 说:“他娘把家气给坏了,怨只能怨他娘。这事成不了。你别操心了。” 水香和娘说着话就哈欠连天,她就睡了过去。昨晚给麦芒折腾了几次,又翻山 越岭的,她在太困了。一觉醒来,太阳都快落山了,水香梳洗了一下,就准备去春 香家。春香虽然比她小两岁,和她一起耍大的,她很喜欢这个表妹,心灵手巧,她 出嫁时一些针线活都是春香帮着做的。刚要出门,春香来了。永香拉着春香的手到 炕沿上坐了。水香说:“看出落得不知道啥人才能配得上哟。出对象了?”春香摇 摇头。水香说:“跟姐也不老实了?前两天不还出了吗?”春香说:“爸不同意。” 水香说:“你啥意见?”春香说:“我也不同意。”水香说:“你也不同意,人没 看上?那可是我们村的美男子,又是高中毕业,说话可受听了,看把你眼高的。” 春香说:“姐,不是他的事。”水香说:“那是谁的事?”春香说:“我也怕个歪 婆婆,你知道到现在我娘还被奶奶的拐杖捣来捣去的,我都看怕了。”水香说: “那都是老辈子人,咱这辈子人谁还那样?再说麦芒是个读书人,会处理得好好的。” 春香说:“姐你想想。天这么旱,我嫁过去他肯定得到外面去打工,留下我和婆婆, 她那么歪,不定昨欺负我呢,我一想就怕。”水香倒把这层没想到,再说她真不知 道顾盼花会不会像对待儿子一样对待媳妇子。两个人又说了一阵话,送走了春香, 水香呆坐了半天。她想明天早晨过去,不知这事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晚上吃过饭,她早早上炕了,本来想着替娘做做针线,可是也没心思,就那么 躺着。娘边做针线边和她说话。她总是答非所问。她还在想这事,想着想着又想麦 芒了。越想越乱,就狠狠地说:“不想了。”声音还很大,娘给她吓了一跳,针差 点就扎了手,说:“死丫头,不想啥了,冒冒失失的。”水香就笑着说:“不想乱 事了。”娘又说:“你明天到你舅家可别长嘴,万一长成了,以后不好,落一辈子 的埋怨哩。” 第二天一早,水香准备了一斤糖、一斤饼干、一瓶罐头,又把公公带给大的酒 从娘那里要了出来。说以后给大再买。春香过来叫水香去吃饭。冰香就跟着来了, 吃饭时,舅和舅妈闭口不提这事,显然他们考虑都不考虑了。要是还有点心思,他 们一定会问她的。水香努力了半天,把话题提了出来,可舅摇摇头说:“那娃一看 就知道是个好娃。人稳重,话不多,可他妈太歪了,母老虎、母夜叉,名声传得要 多远有多远,歪得就剩下没吃过人了,春香比你还弱,过去还不让她吃了。”舅妈 也说:“要是个好人家,还用她亲自带着儿子来提亲?哪有这样做事的?”水香就 知道这事没戏了。舅妈又说:“这个表妹就交给你了,你相端着给好好找个对象, 女大不中留,留下结冤仇,我可不想把女儿留成仇人再嫁出去。”水香捏着舅妈的 手说:“其实我觉得他们挺般配的。”舅妈说:“再般配也不行,除非他和他娘分 开另过。”舅却吼了一声说:“你会说话不会说话,不会说话就窝着,和他娘另过, 就更不行了,一个儿子分开另过,那还是儿子吗?春香嫁过去还不让人家把脊梁骨 戳断,一辈子能抬起头来不?!” 在娘家待了两天,水香就不想待了。两天来她只给娘纳了一双鞋底子,手还被 扎了两次。娘说:“你想娃娃了,就回去吧。”水香就笑了,她倒还没想儿子,小 云嫁过去生了两个女儿。梦里都盼个男娃,每次来家里。抱着旦子左亲一口,右亲 一口,连旦子的小鸡巴都亲,放到她家里比自己跟前还操心得好。倒是想那个大娃 娃了,她其实想多住几天,让那个娃娃冷几天,她有点躲的意思。原想着如果这门 亲事做成了,就是顾盼花不着急,她也会催促着在年底之前把婚事办了的。可是这 事看来没戏了。这两天她把村子里的女孩又罗列了一遍,还有两个和春香年纪错一 错二的,可和春香比起来,人就差了一截,一个外出打工,钱没挣上,却挣了个坏 名声回来窝下了,一个人长得又矮又小,圆乎乎的像个南瓜。她不能把她们介绍给 麦芒,那把麦芒的一表人才糟蹋了,再说麦芒肯定也看不上,那娃心气高着哩。她 就想早早回去,看别的村有好姑娘给介绍一个。有了女人,他就会安分了。 水香到了大门口,一转头被不知啥时候跟在屁股上的麦芒吓了一大跳,有些生 气,说:“你这是要吓死人啊。”麦芒说:“你走了也不说一声,让人天天觉得你 和人家在藏猫猫。”水香不敢在大门口停留,没遮没拦的,村里人一展服就能看得 见,就说:“你快走吧,让人看见了不好。”说着便推车子进了院子。麦芒压低声 音说:“我晚上过来呢。”水香不敢回应。麦芒走了,水香看看两扇窑门都锁着, 就知道公公在小云家。谁稀罕旦子都比不上公公稀罕旦子,人就是隔辈亲。水香把 家里的土尘搌扫了一下,把猪和牲口喂了,公公回来了。吃过饭,公公问了问她娘 家的情况,又说旦子如何乖,就回自己的窑里去了。 大龙山山影扑了下来,夜就洇了过来,古儿村便进入了夜晚。水香尽管很累, 却不敢睡去,她知道麦芒会来。她住的窑洞就挨着院墙根,只要麦芒来,脚步声首 先从院墙根经过。因此,她就大开着门,侧耳屏息听着,盯着大门口看着。公公一 般吃过晚饭就上炕了,门关了,怕费油,灯也不点,坐在炕上抽烟,并不是睡觉了。 人老了,瞌睡就少了。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水香就听见那脚步声了。她立刻迎了出 来,将麦芒堵在了大门外。麦芒一把就将她扯进了怀里,水香推开麦芒说:“你放 尊重点,从今儿起咱们就还像以前了。”虽然声音很低,但口气无比的威严。她感 到麦芒的胳膊在她的身上迟疑地停顿了一会儿,就垂落下去,她心里空落落的,浑 身凉飕飕的。她拉起麦芒的手捏在自己的手心里,几乎哽咽了,说:“麦芒,嫂子 这是为你好,你会明白的,听嫂子的话,快回家去。”说完她怕麦芒再扑上来。那 样她也会把持不住,又错一步,迅速放开麦芒的手转身进了院子。到了窑洞门口, 她一口就吹灭了灯,然后趴在墙根听着,许久听不到离去的脚步声,心就悬着,正 想着该不该出去看看,却听见那脚步声从墙后面离开了。水香拉过被子捂着哭了起 来。这时,她听见公公在院子里说:“海娃家的,有啥事吗?”水香忙说:“没事, 我去看牲口夜草上了没。”公公“噢”了一声说:“都上了。”公公虽然对她好, 可是对她看得紧哩。 晚上,水香睡得不踏实,担心麦芒会出事,又想他是高中生,有知识的人,不 至于想不开,却又想这事想不开的还多是有知识的人。就这样想来想去,后半夜方 才睡去。 一大早,水香就去驮水了,她想如果麦芒还起这么早驮水,就证明他心没死, 如果他没这么早驮水,就证明他接受了现实。一直到驮了水回来都没有碰见麦芒, 水香心里虽然失落,却也宽泛了许多。把水盛进缸里,公公说:“去看趟旦子吧, 离了娘的娃可怜着哩。”她“嗯”了一声,出得门来,她希望能看见麦芒。只要麦 芒没事,她心里就彻底宽泛了。往麦芒家看了一眼,见顾盼花坐在自家院子里。悠 然自得的,也就知道麦芒没事。如果麦芒有事,顾盼花早就把村子吼叫得翻过来了。 几天就这样过去了,水香渐渐又回到了从前的那种日子,麦芒也看上去正常了, 虽然她碰见得不多,就两三次,他都低着头,但每次碰上他都会猛然抬起头来看她 一眼。这一眼还是包含了太多的东西,水香虽然不能把内容全说出来,但她知道这 碎娃受着苦哩,心里就涌起一种疼痛来。她还是装做轻松地说:“你个碎娃,见了 嫂子,也不叫嫂子,也不问个好。”这么说,她想把关系理顺到从前的样子。如果 见了面总这样,她心里就不好受了,再说别人会看出些啥来。麦芒就会低低地叫一 声“嫂子”,然后低头而去了。但水香感觉到背后有一双眼睛,她走到哪里,那双 眼睛就跟到哪里,麦芒并没有从那些事里走出来。而到了晚上,麦芒就在她家的崖 头上、院墙后抽烟,直到她天窗的灯光熄了。 水香一大早起来就觉得右眼皮跳得不行,人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因此她对 着门口唾了三口,又折了一截席篾子压在眼皮上,可眼皮越跳越厉害。水香有些心 烦意乱,茫然无措,针线也拿不到手里。挑拣了一大盆衣裳正准备洗,就听到村子 里有汽车的声音,出了院门一看,两辆警车“呜儿——呜儿——”驶进了村子,车 顶那红的绿的灯晃眼地闪烁着。水香想谁家出了事,出了啥事?正这么想着,警车 却直接开到了她家大门前。水香两条腿抖得像筛糠。那年二哥惹了事,经了公,这 种闪红烁绿的车来往过好几趟,一家人都给吓出这病了,一见这车就抖得站不住。 几个警察全副武装下车来,老万的儿子小宝也从车里钻出来。男人们出去打工了, 女人娃娃都在村子里,这时间就像河谷里的山洪一样漫过来。 警察扑进院子屋里屋外翻箱捣柜地搜腾了一阵,把水香又审又问,什么也没捞 着,训斥水香,并说一有消息立马报告,然后丢下老万的儿子又“呜儿——呜儿— —”地走了。可是人群并没有因为警察的离开就散了,都像是在等待着看大戏似的。 水香将小宝拉进屋里。小宝是和男人一块儿出去打工的,水香强打精神,问小宝出 了啥事?小宝咬了咬嘴唇说嫂子,你可要撑住。小宝的爹和水香公公是表兄弟,因 此小宝叫水香嫂子。水香的心都快从口里蹦出来了,但表情很镇定地说,你说吧, 能有多大的啥事啊?小宝说海娃拿着老板让给大家发工资的十几万和一个女人跑了, 老板报了案。警察到处抓他哩。水香觉得天旋地转的,她扶着炕沿稳了稳,小宝端 来一瓷缸子水说,嫂子,你喝口水,我回去了。水香一把拉住小宝说你告诉嫂子他 们在一起几年了。小宝垂下头说一年多了。水香说那女的是干啥的?小宝说不是正 路上的人。就知道哄我哥的钱哩。水香说有嫂子漂亮吗?小宝说她连嫂子的小拇指 头都比不上哩。 小宝跨出窑门去了,水香跟着送小宝出来。人群不仅没散,反而越聚越大了, 有些人拣了个阴凉处坐了下来,像等着吃宴席一样,有说有笑的。院子里两只公鸡 在掐架,水香捞起扫帚满院子追着打起鸡来。扫帚落处,鸡毛乱飞,两只公鸡被打 得只往人空空里钻。水香才不管人不人的,抡着扫帚就打。扎扫帚的是铁杆芨芨, 落在人身上像皮鞋抡在上面,大家都穿得单薄,人群哗地就四散开来。迫了几圈, 鸡裹在人群里跑出大门外去了,水香追了出来,边追边捎言带语地吼骂着。鸡跑上 崖顶去了,水香却还追着人群打着骂着,人都往自己家跑,边跑边说水香疯了,这 媳妇子疯了。人都散去了,院子就空落落,水香两腿一软,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