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丁改名字是在她小学毕业的前夕,她决定要改名,就改了。此后无数学期的 报名册上她的位置一致写着白丁。当然,在报纸上发表小诗有可能是丁香、丁子、 丁当。白丁的母亲姓丁,所以白丁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姓。而她父亲的姓并不跟任 何颜色沾边。白丁只是喜欢姓白。 现在,白丁还是跟父母住,在巷子里的她的大部分同学都生了一到两个小孩。 也曾有段日子,白丁要搬出去,战鼓敲响了,却不见出兵。一次是因为某个男人的 手机泄露了他已婚的信息而夭折,一次是因为父亲的骗降——他躺在床上装了一周 的病而作罢。父亲就是这样,自以为聪明,而把别人当傻瓜。现在他胡子斑白,老 态毕露,可还是嚣张,白丁每周都要跟他拌嘴、动粗(主要是粗口)两到三次,跟 她与男人约会的频率相仿。 母亲是淡漠、秀丽的女人,几十年来从未回过上海,似乎早已忘记了那里。白 丁只在一次夜起喝水时听过母亲打电话时哭的声气,她在跟她的姐姐,白丁从未见 过面的姨娘说话,声音低低的,软软的,气息缥缈,说不尽的眷恋和哀伤。从此, 在白丁的印象里上海话就是一大罐白开水,绵绵不绝地汇入耳膜,让你心里说不出 的寡淡的凉。白丁忘不了那个夜晚,十二岁的她灌了一肚子水的感觉,刚刚开始发 育的小身子,肚子的轮廓还没完全消失,这时更是突出,她就那样鼓着肚子站在靠 近厅堂的过道里,穿一条裤衩,背心耷拉下一边,挂在她的左胳膊那里,任由初秋 的穿堂风从身上碾过。 白丁过了嫁人的最佳年龄,着急的只有父亲,他想把这个跟他一样坏脾气的女 儿嫁出去。但一次又一次被他撵出家门的是那些开始嫌不成熟、后来是成熟过头儿 的男人们。后来没人轻易敢登他家门,巷子里都在传,老家伙的目的就是想留下女 儿。父亲受到如此关注的原因之一是,他其貌不扬的一个锅炉工,却娶到了他们厂 的厂花,上海知青五朵金花里的头号金花。原因之二当然是他在某个漆黑的夜里使 用了非常手段,在“非常”后面他的情敌们为他加上一些词,如下流、禽兽、毒辣 之类。在白丁母亲嫁给他之后的相当长一段时期里,并没有人对他袒露过敬意,他 们的艳羡、不甘、轻蔑和愤怒被巨大的惊讶遮盖了。与那个夜晚同样漆黑的一个夜 里,在厂子外的林荫小道上,他终于被打折了一条腿。 白丁的人生就是在前一个漆黑的夜晚萌芽的。母亲从来没跟她说过这些,她和 父亲之间的往事以及婚姻的来龙去脉,全是白丁靠着灵敏的听觉和嗅觉推断出来的。 她断定自己是他们婚姻的主要背景之一。她是父亲暴行下的一张王牌,刮起凌厉的 风,扎进母亲无辜的体内。她的降生于是显出了罪恶和无聊来,从小到大她在母亲 面前无论如何都抬不起头,说不完一句话,原来源于此。母亲跟她说过的话极少, 她总是微笑,无论白丁或父亲跟她说什么,征询什么或是气急败坏地责备她。母亲 心不在焉地微笑,比父亲的种种劣迹更能刺痛白丁。她试着靠近她,宽慰她,原谅 她,都是一相情愿。母亲像是一潭看似平静的湖,投进一颗石子才知道无路可循。 是一个身体冰凉滑腻的海狮,总是调皮地扎进水里,踪影全无。 事实上,母亲一直呆在她身边,辛勤而尽职。她只有她一个孩子,她的情意不 给她,又给谁呢。白丁没看到她给任何人,多年来父亲跑到这里那里修锅炉。常常 一去几个月,母亲一如既往地操持家务。她没有业余爱好,顶多绣绣花,很少走神, 也没有扎到手指愣愣地吮血。她有没有血都值得怀疑。白丁坐在房间远远地张望她, 脑子里会想到田里的稻草人,清明的纸人,图画书里的机器人,总之白丁从未见过 母亲有过破皮流血的时候。而在白丁的想象里,在她看不到的生活的背面,母亲每 天会被暴打一顿,皮开肉绽。被父亲捆绑了手脚,锁进房里,每日不吃不喝,光是 从红肿、青紫的眼眶里淌下苦涩的泪水。在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她该出门跟别人看 电影,吃夜宵,一身光彩地回家。或者卷起背包逃回上海,一个人或同别的男人。 如果是这样,白丁打算马上原谅母亲,拥抱她,宽慰她,呼唤她。白丁也希望自己 就此原谅了父亲,离开他,和母亲开始新的生活。 二三十年过去,母亲没给她任何机会。她的情绪天衣无缝。如一张陈年的宣纸, 渐渐舍去了洁白的底色,呈现出一种安详、泰然的赭黄色。所有的陈年旧事都收藏 于此,蒸成一块黄金糕,那香气,欲说还休。而父亲,一粒理直气壮的老鼠屎,倒 堂而皇之充当了宣纸上一块经久不散的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