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白丁沮丧地度过了若干年。在母亲对小陈流露嘉许之意的那年,白丁嫁给了他。 母亲不轻易道人长短,要听她对一个人表达清晰的意见很不容易,白丁是欢欢喜喜 地嫁给小陈的。似乎赎了罪。小陈风雅,画一笔好画,用握笔的手偶尔为她家劈柴 担水,累得青筋毕露。白丁没有讨厌他的道理。而且,她发现母亲时常盯着小陈的 背影发呆。结婚前夕,母亲坚持买了一套白西服给小陈,母亲在身后为他理了好久, 小陈转回身时,一额头汗。在那年冬天来临前,她给小陈赶织了一件毛衣,驼色的 羊毛,柔软谦卑。在白丁给小陈试穿时,她坐在过道里远远地张望。 每当小陈回家吃饭,饭桌上总摆着好饭菜,他要是晚回来。多晚也得等他。不 过小陈还是越来越晚回家。一次比一次晚。回忆起来,总是这样的雷雨欲来的傍晚, 天低沉灰败,闷雷隐隐,白丁被母亲督促着去巷口探望,来回几次被催得步履踉跄。 父亲则被打发去打电话。母亲在小陈面前是矜持的。她只端坐在桌前,看一桌的菜 慢慢凉掉,偶尔拂去父亲探来的筷子。她怔怔而又悠闲地端坐着。心里唯恐小陈不 来,但又似乎享受等待的时光。窗外漆黑一片,风抡圆了窗帘,扑打天际。雷声隆 隆,雨迟迟不下来。闪电转瞬即逝。 离婚是在白丁赖了几年之后,被那个女人穷追猛打、几天一闹,再也拖不下去 才办的。小陈在外有了人,白丁早就发现了。晚上,她目送他出门,然后抱起电话 把事情给家里汇报。父亲暴跳如雷,母亲那边是无声无息。母亲依然不说小陈坏话。 她不说,白丁就咬着不离。 白丁搬回了家。母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这让白丁心中隐隐愧疚。是她没有拴 好小陈,害母亲伤神。天知道她是可以拴住小陈的,只要她手紧一点点。心软一点 点。等她意识到自己是巴望看到这个结局的,她吓了一跳。搬回家后,她时常在梦 里发现自己一觉醒来。母亲消失不见了。没过多久,母亲果真生了一场大病。 这段婚姻历时两年三个月。自此。白丁的恋爱才得以开场。这世界上大概仅此 一个小陈,此后四五年来,白丁再没有遇到近似小陈的男人。她继续顶替父亲在造 纸厂做事,偶尔跳出日常生活,用车间里纸张的边角料涂几行小诗,辗转贴到本县 的小报上。白丁写诗大概遗传自母亲,当然这也来自她主观的推理。写诗的氛围和 绣花很接近,有了不可说、无人可说、无法说清的情绪,换一个渠道流淌出来。一 个用笔,一个用针,在洁白的底子上,描绘几朵颤抖的小浪花。 这浪花大概也是引人心动的,不久白丁结识了轩骁。白丁和他几年前在类似的 场合照过面,没有讲过话,仅仅记住了对方的名字。轩骁谈起诗来还是那么滔滔不 绝,这时候你看不出来他官员的身份。他也是让白丁不讨厌的少数官员之一,看上 去他更像一个学者或牧师。当然这是表象。如果可以,白丁情愿不认识他。事实上 在各种诗歌活动场合她总是假装没认出他。在费丽家里除外。 费丽家常去,如果没有轩骁,白丁可能早住进来了。念寄宿中学时,白丁和费 丽经常挤在一个被窝,冬天暖脚,夏天聊天。费丽那时候的皮肤真好,冬暖夏凉, 而现在,长满了褶皱和清除不掉的皮屑,和一片连一片莫名的红斑点。经常发烧, 她残存的青春大概就此被烧成灰烬,如一床烂棉絮,铺盏在她了无生气的身体上。 费丽在床上躺了整整九个春秋,并未如医生预言和某些人期望的那样死去。她总是 喘口气,一不留神又活了过来。她对此是意外的,并没有多少侥幸和欣喜的成分; 相反,常常表现出一点困惑和担忧。有几次,她看向轩骁的眼神隐隐闪烁着羞愧的 泪光。一在雷雨的天气,她就流露出难以遮掩的焦虑,如森林里的小动物般躁动不 安。费丽十个尖尖的指头神经质般互相掐着,她身上某些部位上的深红的重重叠加 的月牙状痕迹,在太阳跳出地平线的时候,都不肯消失。白天,费丽的目光更多地 在忙碌的轩骁身上缠绕、流连,笑意腼腆,即使白丁也看不出半点蛛丝马迹。白丁 不得不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映衬和呼应费丽的表现,“有这么好的老公,你可要 挺下去。”“不能把这么好的男人留给别人”等等。费丽片刻间就会春意盎然,流 光溢彩,那是白丁喜欢看到的。这也是白丁说着这些话时能抑制羞愧的主要原因。 生命在费丽身上发光的时候越来越少,随时,它都可能淡出她平线。而费丽转过头, 总是把湿漉漉的目光镶嵌在她脸上,动情地说,我情愿留给你,兰霞。 白丁喜欢费丽的地方是她动情的样子,美得像童话故事。她动不动就动情,一 直改不了口,老叫她以前的名字,让人尴尬。读书的时候,经常把同龄的白丁的脑 袋揉在怀里,给她缝过书包带,穿耳洞,洗球鞋,编辫子,为她说过几次谎话。费 丽没有道理地喜欢她,保护她,纵容她。在整个巷里的孩子都不跟白丁玩,骂她 “强奸犯的崽子”时,费丽转过背,为她抵挡香蕉皮和石子儿的攻击,为此,她右 边脑壳上至今有一小块地方不长头发,光滑发亮如一枚银圆。成年后的费丽头发浓 密,茁壮妩媚,是个美人,她在巷里的地位与日俱增的时期,开始为白丁编织广阔 良好的各种关系。她其实是少年时代的白丁躲避流言的防空洞,疗伤的桃花源。在 白丁看来,她应该有一大群孩子,围在她身边,嗷嗷待哺。费丽是这样一个奶牛般 的女人。可她来不及有一男半女竟身染绝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