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白丁第一次到派出所时。并不知道会遇到轩骁。两个人都意外了一下,上面的 轩骁马上走下来,和白丁站到同一层楼梯上,说,来这里有事?轩骁很高,白丁穿 高跟鞋才到他耳垂那里,望着他就很累。白丁没停脚步,还往上走。轩骁犹豫了一 下,跟上来。他的步子重,不紧不慢跟她进了办公室。办公室的两男一女看到白丁, 马上站起身,笑容满面。他们此起彼伏地喊着顾局,飞快地把白丁要找的户籍资料 一股脑儿地堆在办公桌上、椅子上、地下。三人在资料之间狭窄的空地上灵敏地跳 来跳去,眼睛则在资料上蜗牛般爬行。临近中午,他们还是没有找到白丁要找的男 人。为此他们满头是汗地盯着轩骁的鞋尖。 年代太久远了,没有输入电脑,存档也不够完备……女的抬起头说,对不起顾 局。轩骁没说什么,拂了拂额前的长发,带头走出了办公室。白丁抱有希望地盯着 他们,问,别的地方能不能找到? 要找的是您的……女的恢复了一些生机,好奇地问,亲戚吗? 不是,谢谢。白丁生硬地答。本来她不想作答,但他们辛苦了那么久,好像不 太好。 是谁呀。这么重要。在车里,轩骁也这么问。这使得白丁非常后悔。为什么不 先走掉。在他说送她的时候,她竟然犹豫了。这时候也可以走掉,这似乎也符合她 对他一向的无礼态度。但她那一刻忽然有些软弱,很难指挥得动自己,好几分钟后, 她发现自己还站在原地。现在,他提到她要找的男人,语气自然得好像面对自己的 妻子发问。好在车子开得飞快,车外市声嘈杂,沉默可以理解为多种解释。又好在 很快到了家,无须选择其中一种解释。 是男朋友吧。看她头也不回地下车,轩骁悻悻地送了一句。白丁转回身注视他, 一辆疾驰而过的车灯刚好打在他脸上,将他画成阴暗地带的一株仙人掌。白丁忍不 住想笑,这么大年纪的人,还留一个这样的发型,特别不像为官之道。这当然也是 他把自己从普通官员里区分开来的标志之一。他似乎不经意地暗示别人,他还是一 个读得懂并经得起属于七八十年代生人的时尚的人。比如诗。他曾对白丁说过,他 的头发是没写完的标点混乱的现代诗,他的脸是一首对仗工整的旧诗词。私下回味, 白丁认为他的比喻用得挺逼真,是不可多见的坦率的人,自恋的人,也是贪婪荒诞 的人。这样新旧并存、矛盾重重的人并不给人突兀的印象,反而在新与旧的搏杀中 传达出一种和谐而锋利的魅力。 不邀我上去坐坐?他微笑着问。大概从她眼里察觉到柔软的东西。他脸上闪过 一丝胜利的惬意。 改日去看费丽。白丁开口就是结束语,总是这样。 那你告诉我,他是谁,是不是比我好?他居然撒娇了,白丁诧异但是不动声色 地看他,鼻腔里滚过许多答词:我说过你好吗?你有什么权利知道?有什么资格提 问?在我刚刚提到费丽的情况下。 我为什么要回答你?白丁忍着巨大的反感。没有说出来。她向巷里走去。他一 直在车里,目送她被巷子一点点缩小,擦去,吞没。 她没有听到马达声;他一定生气了。她太冷淡了,以致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出她 心底的热情。白丁的脸烧了起来。她脆脆地拍着自己的额头,深一脚浅一脚地上楼, 边发出梦呓般的呻吟。他为什么要是费丽的丈夫,而不仅仅是诗友会上惊鸿一瞥的 男人。 那次会上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以致现在看到他经常会觉得他不及当年,感觉渐 趋平淡,他当然会一年比一年老。而她,难道不在老吗?当年她待字闺中,娇嫩得 像朵百合,心绪常年飘摇不定。他四平八稳,脸上呈现和年龄不符的守旧、刻板、 慈祥,但他的头发泄露了他的内心,或者说不甘于被拘囿在固定的一种印象里,他 有底线地狂乱、撒野,狡猾地游移于两种形象带来的实惠里。那个底线是费丽,谁 也不能突破她,借此突破他是一个好丈夫、一个好人的城墙。 想明白这一点,白丁在他火热的凝视中渐感寒冷。这感受一点一点冰冻了她, 把她变成在他面前呈现的线条僵硬的木头人。而在她自己这方面,难道不也是倚靠 费丽的城墙,才没有倒在他狂乱的怀抱吗?她自身的力量有多小,多少次在他面前, 她必须一再克制。 费丽经常要花一些时间为他辩护,他人是这样,不太拘小节,你对他反感主要 是了解太少,接触太少,瞧,他对你多小心,他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白丁冷冷 地看他熬汤、剁肉,戴着费丽的围裙来回地小跑,送水果拼盘,把苹果丁或药片喂 入费丽的嘴里。他是这么镇定。擅长表演,哪怕在她尖锐雪亮的目光下,他还是纹 丝不动,照常热闹地进行一切。 今天他不在。阳光晴好,费丽的家像一个幽静的微型植物园,让白丁觉得放松。 费丽坐在明亮的光线里,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她放下织了一截的毛衣,打着喷嚏, 那种属于春天的娇嫩而新鲜、喜悦的喷嚏。像是生命擦过咽喉的一个小小笑靥或亲 吻,给人一种受宠若惊的错觉。羊毛是高华的藏青色,费丽说这种颜色最适合轩骁。 然后费丽吃了药,要休息了,她躺下来,把针线交给白丁,看着白丁有一针没一针 地织。 你要多练练手,手多生呀。费丽说,以后嫁人了还用得上,手织的,暖和。 恐怕没这必要。白丁说。 谁说的?费丽说,现在交了谁没有,听说,你在找一个人。 白丁马上明白了。费丽不可能听轩骁之外的人说到这事,她这是受人之托。多 么毒辣的人,费丽在他那里只是一件道具吗? 嗯,是在找个男人。 费丽望着她的时间稍长了一些,似乎不完全相信,目光里有微弱的怀疑。什么 样的男人? 好男人。白丁眼波闪烁,嘴角露出笑意。 费丽问起了年龄职业籍贯,是否党员,结婚与否等等。费丽解释说,你嘴里的 好男人,一般都不可靠。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结婚了,就算结了我也不在乎。其他的更不在话下。白丁说。 你是说,长得好是吗? 不知道。 费丽吃惊了,你好糊涂啊。以前你还图个长相,现在你连人家面也没见过,就 把事定下了? 我可一次也没有图到谁。白丁反唇相讥,那一拨拨儿跟在屁股后头的,不都是 你费丽招惹的。我只管给你当挡箭牌,当保镖,当枪手,见一个毙一个。都这么多 年了,手还酸,那是那几年落下的后遗症。 你别讲我,别讲我啊。费丽连连摇手说,你们到底怎么回事?网恋啊? 什么网恋乱七八糟的。白丁说,就那么回事。你睡觉吧。 费丽慢吞吞地摸着头顶,皱着眉头。 再摸,再摸也不长。白丁说。 白丁放下毛农,软声说,费丽你睡觉吧。找到这个男人我就好了,真的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