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白丁踏进门,院子上空响起一个雷,她返身把绳上的衣服收下来,抱进里屋。 母亲睁着眼睛半坐在床上,颈后垫有厚实的枕头。白丁背对她坐下,折衣服。 母亲生过一场大病。几年前的一天。秋风漫起,母亲在一阵风沙中突然眼泪长 流,很快目不能视。她发起高烧,昏迷了两天,等醒来时,她就很少说话。她眼中 长满了云雾状的白色息肉,也不再到院门口张望。 其实,白丁离婚是母亲一锤定音的。那天,母亲终于开口说。你和小陈分开吧。 母亲说得平静,语气没有一丝起伏,说完她就到院子里晒豆秸。留白丁站在房间, 心里发起愣来。好长一段时间,白丁离婚之后,她还是怀疑母亲并未说过这话。那 一天完全不真实,太阳白花花地照得所有的事物都失真了,白丁回想起来,只记得 满院子的软塌塌的灰白豆秸,像无数条蠕动的长虫子。紧接着母亲就生起这场来势 汹汹的大病,让她没有时间去推敲事情的真伪。 白丁就坐在她脚边,母亲望了半天才知道她回来了。母亲更加心不在焉,都说 眼睛不行,鼻子耳朵和心眼儿会特别灵,她什么都不灵。只要醒来,她的面孔一直 面对院门的方向,张着混浊的眼睛,侧着耳朵,似乎在捕捉什么声音。院门被哪个 小孩子拉动一下,被行人碰一下,哪怕被风抚摸一下,最细微的响动都能把她惊动, 迅速地坐直身子。眼睛张得大大的,不停地忽闪。母亲那时候的样子总是特别傻, 可她看不到自己的样子,如果白丁告诉她,她也会不好意思的。只要想想,一个60 岁的老太婆做出少女的表情,会不会让人感到滑稽。如果没有任何响动,母亲就会 恢复到五官混沌的状态。 母亲摸到一件她自己的上衣,哆哆嗦嗦地翻起袖子。慢吞吞地叠起来。雨很快 打下来了,很细密的丝线,跳着整齐划一的集体舞。 父亲没有回来的迹象。他很可能又到邻居家修锅修灶或水管去了,别人家的菜 香都撵不走他。 妈,白丁说,下雨了。母亲抬头看,又侧耳听。 上海也在下雨呢,白丁说。母亲眨着眼不说话。白丁无法判断母亲在想什么, 是在想什么,还是什么也没想。她只能从母亲的体温感知她的情况,而她也逐渐感 觉到母亲的热度越来越稀薄,似乎随时会退出她的身体。但母亲明明在等着什么, 张望着什么,生命的热度就在她身上退退涨涨,涨涨停停,犹豫不决。 白丁不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白丁问她饿不饿,母亲点头。 白丁淘米煮饭,桌上有中午的剩菜,只要打个蛋花汤。吃过饭,父亲一拐一拐 地进门了。他的汗衫胸口那块湿了一大饼,背上那饼更大。他兴冲冲地当厅坐下, 那样子像个功臣。白丁把饭盛来,他一把接过,就着汤哗啦哗啦地滑进喉咙,一副 饿死鬼的模样。 人家没留你吃饭?白丁说。 留了。他说,我愿意吃我女儿做的饭。 以后你早点回家。 我忙得很。 你在家多陪陪她。白丁轻声说,别老是他们一叫就出去。 他们叫你,是瞧得起你。父亲也放低嗓音,张望一下已躺下的母亲,说,怎么 没见他们叫别人?他们叫我能修师傅,讲我什么都能修。过两天他们全来,在咱家 打个平伙儿。 白丁把碗往桌上一搁,说,那天我休息,谁也不许来。 好,好,我们改上馆子。行了吧? 从今天起,你就在家呆着。多跟她说说话,兴许她一高兴,又讲上话了。 父亲悻悻地说,你是我的谁,是我妈呀?什么都要听你的。她就算是好的,也 不讲话,我习惯了她不讲话。 白丁蹙起眉头,没说话。 记不记得一个叫刘红宾的?白丁问。 不记得。父亲没精打采地说。 你什么都不记得。白丁转身去厨房了。 叫刘红宾的男人到底在网上联系上了。那天白丁接到一封电子邮件,内容很简 单:听说你在找我,我无法满足你的心愿。请删除那些寻人启事的帖子,谢谢。落 款江水。江水当然是网名,刘红宾反倒不如江水更符合白丁的想象。白丁飞快地给 他回了信。在她再三恳求和保证下,男人加了她的QQ. 那一夜,白丁整晚都没有睡。 她反复回想和他那短短几个回合的对话,虽然情况毫无进展,但在茫茫人海中,她 算是把他掘出来了。 男人很少在线,他总是灰扑扑地戳在她的好友群里,那是一只兔子的头像。白 丁记起,母亲就是属兔的,这很可能是一种纪念。于是,这个阴沉沉的兔子脸被看 出了一点哀伤的意味来,几个晚上守下来,白丁越来越有耐心,仿佛有股什么力量 在支撑一样。即使他出现了,也很少搭腔,大多时候他在沉思,或根本不在场。他 只是挂了一个号,人离座而去。他孤独地喝着茶水(而不是酒),接听一个电话 (男女不限)。他膝头盘着一个小孩子(儿孙皆可)。他戴着老花眼镜在书架上翻 阅资料,忽然,一片发黄的信纸(或花瓣)扑向胸口。袭击这个男人的有很多事物, 它们有着一致的破败外表和柔软质地,它们让他精密的脑电图变得模糊嘈杂,带他 开一个个小差。它们让他没有勇气从她的好友群里消失。他唯有沉默,沉默地注视 着她那边的生活,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 一开始,白丁企图用叙述淹没他的屏幕,淹没他的防线。她铺天盖地地讲述, 滥用修辞和词汇,语气煽情,故事凄惨。但母亲自始至终不从中出现。白丁还保留 了一分警觉,与母亲尊严相关的某种戒备。而他并不问。后来,白丁放弃了讲述。 她开始埋怨,追问他,敲打他,用小辈的口气。她写一首诗骂他,送他无数鬼脸和 哭脸。 在夏天快过去的时候,白丁感到自己已经像一张纸那么脆弱了,脆弱得只要他 开口,她就会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