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期间,轩骁更频繁地制造跟她的见面机会。他提供众多跟刘红宾有关的资料, 陈年的逸事,或是刘红宾某个远房亲戚的近况,甚至一张他的黑白照片。白丁把这 照片暗暗扣在手心,手心立刻涌出了对轩骁的汹涌的感激。轩骁做这些似乎漫不经 心,他放心地看着她凝视照片上的男人,常识告诉他。这个男人与他相比毫无优势。 他是属于那个年代的黑白标本,不管她出于什么原因怀念和寻找他,轩骁并没有强 烈的兴趣,他的注意力只放在她感激的眼眸里辉映出的他的形象,以及她待他的态 度悄然变化的揣摩中。当然,在她注视这个老男人的一切时,他轩骁是不在她视线 中的,或者,他在她视网膜上却被挡在另一层膜外。她变得有点古怪,时而激动, 气焰艳丽举止慌张。时而淡漠,人一下子好远。成了一幅镶了画框的风景画。 我要丢下她了。轩骁用充满罪恶感的痛快语气说。如果你不顺从我,我要一脚 踢开她。如果你老是这样推开我。 也许是在某个茶楼的包厢里,灯光迷离,照片或资料撒了一地。他正在逼近她, 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慢速度。这正是他预期的场面。 是的,对他来说,进展意外地慢。这不符合他的行事风格。他飞快地含住了她 的耳垂。她含糊地喊了一声,摆脱了。他用力按住她,加重语气说,我不开玩笑。 她觉得她该扇他耳光。他居然用费丽来要挟她。但许久过去,他重新衔住了她 的耳朵。并把牙印一个一个地镶在她的脖子上,而她的手,自始至终无力地垂放在 体侧。 我要让她在现场,看着我们。他开始胡言乱语。让她看看你的身体,她会臊得 一头撞死。 她给了他一个嘴巴,不轻也不重。为什么不是我们臊,倒是她?她喝道。她用 力推开他。他更悠长地摸索,不理会她的问题。 他终于停手,低声问,不想做? 讨厌这个字。她皱起眉头说,让我想到动物。 你不是动物。他哼了一声,那等你变成动物。 我不变。她说,等你变成人吧。 我们造人吧。他嬉皮笑脸。 没有爱,怎么造。 爱要做。 她不想再说,谈话进行到这里,索然无味。这就是诗人的所谓意境吗?难道她 看不出这露骨而潦草的性引诱。他是这么坦率,他并不骗她——说爱她。也许,这 正是他自我保护的一种策略。他比起父亲还是讲究策略的,他没有强来。但,不强 来并不代表别的,只表示他更有头脑。她慢慢起身,整理衣襟和头发。 难道你在怀疑我?他说。 她停下了脚步,转头望向他。他眼神空洞,但她把这看做失落和伤神的表现, 心尖开始柔软地动。 我可能没法给你太多,他说。但我会努力,知道我做了多少准备吗?一次不行, 还有第二次呀。你怀疑我。只能让我更加紧张了。 什、什么?她结巴地问。 也许你想尝试两个人以外的做法。他慢吞吞地说,同时把忧伤的目光停留在她 上衣的一粒纽扣上。我比你大十岁是不错…… 她心里一阵踏实,一切都不颤动了。她倚在门边,用一种无比世故的眼光平和 地迎向他。这种姿态,就是她与他之间固定的,也是再正确不过的姿势和距离了。 预见到这一点,她开始心无芥蒂地对他微笑。 到此为止,她有点怀疑那些署了他名字的诗是不是他写的,如果那些丰沛、灵 异的文字细胞的确来自他的心灵,那么刚才那些露骨的话,究竟是他的真相,还是 他掩盖真相的手段?她分辨不出他缺乏的是耐心还是真心,但她清楚,他不爱她。 幸而他不爱她。 父亲给她开的门,看到她喝酒了。他屈起手指,使劲拔着胡子茬儿。 白丁喝了不少酒。她进门后发现了一桌子菜。杯盏齐全而整洁,似乎没有动过 筷子。白丁环顾四周,笑着喊,小陈来了?是不是小陈回来了?父亲赶紧拉她到藤 椅坐下,说,快别胡说,今天是个好日子。白丁还在叫,什么好日子,什么狗屁好 日子呀?父亲说,你生日。你妈肚子一定饿瘪了,她非要等你一起吃。白丁受了感 动,猛地起身,摸进房里,大声叫,妈,妈,你手吗要等我呀?我要不出生那不是 更好吗?你多傻呀,妈。 白丁把滚烫的额头、双颊贴在母亲的手掌里。母亲并没有推开她。母亲目光柔 和而沉静。白丁去装了一满碗菜,要母亲吃。 她想起了什么,抓过自己的包。在里面摸索了一阵,干脆把包里的东西全倒在 床上了,她在钥匙、纸巾、口红堆里翻找着。终于,她把照片放到母亲手里,带着 邀功的紧张。母亲把玩了一会儿,横着看。竖着看,最后把照片揉成了一枚小子弹。 白丁傻乎乎地看着母亲,脑子清醒了些。 照片上这个剃着锅盖头的男子,瘦削脸,带着一股孤傲之气,朝母亲望着。母 亲脸上渐渐凝聚了一种要哭的表情,这说明,她认出他了。她重新把它展开。贴到 眼睛上看,持久地盯着男人皱巴巴的脸,她不能忍受地张大嘴呼吸着。 父亲从旁边抢下母亲手里的照片。他更加急促地拔自己的下巴,那里刚刮过, 青白一片。他脸色也是青白青白的,冲白丁挥舞手臂,指着门外说,过你的日子去。 你心思都花在这里,难怪嫁不出去!这里没金没银,鬼都不上门,你赖在这里干什 么?你走,我们就当你没来过这个世上一样。 白丁出来了,望着满桌菜发呆。桌上有一碗她最喜欢吃的木耳汤,已经凉了, 木耳润泽的身体毫无生气地浮在水面,像一个溺水的穿黑裙的女人。她喜欢吃的菜 大多含有沙砾,木耳、苋菜、海带,这类东西在这些年一定程度上粗糙过父亲的手 掌。是不是她在做的事情,也像这沙砾一样,可能伤到父亲别的部位。奇怪的是, 这些她从没有考虑过。父亲似乎还在骂,旁边不时佐以母亲发出的几个象声词。母 亲在恐惧或难受时。经常发出咿呀的惊讶之声。 回到房里,父亲已经哭了。他佝偻着坐在那里,两腿吊在床沿儿,那样子似乎 在打盹儿。而母亲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