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刘红宾在QQ里留言说,他某天出差路过江洲,会停留一下。白丁看到这个留言 已经是数天后,一看日期,过了一天。白丁照着留言上的手机号拨通了电话,心里 七上八下。接电话的是一个内敛而醇厚的男声,听不出有多苍老,普通话并不带上 海口音。他说他是刘红宾。并告诉白丁,他现在正在距离江洲两百公里的市里开会, 昨天他的确在江洲逗留了一会儿。白丁问他开几天会?他说多则一周,少则三两天。 白丁说,我去找你,下午能到市里。刘红宾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好吧,你来。 母亲曾喊他刘老师,这称呼是在一张未曾寄出的信纸上看来的。懵懂的年纪, 白丁就勘探出这个称呼后面蕴藏的怅然若失般的情意。后来在轩骁那里,知道了他 和母亲是校友,比她小3 岁。会画画,还写一笔好字,因此他先一步返回了上海, 仅仅缘于一位县领导对他大加褒扬之余的一句承诺,以及他的下级们对此承诺的积 极落实。在他走后不久,父亲出现了。 这么多年来,他没有跟母亲取得任何形式的联系。他从未出现过,他的形体、 嗓音和消息。但他的气息无处不在,他的影子叠满了白丁家里的每扇窗户,以及院 门外的那角天空。甚至母亲这场蹊跷的病,她眼里那些云雾状的障碍物,都有可能 是他的影子幻化出来的。 白丁这样深信不疑,以致终于坐在他的对面,她的眼神显得颇为严厉。眼前这 个果真戴着眼镜的男人。头发是黑的,额头的两道褶皱是灰色的,皮肤几乎和牙齿 一样白。他穿着短袖黑衬衫,思维似乎还留在夏天里。从他的面相举止看不出他是 一个怎样的人,他可能是个教授、医生,或高智商杀人犯,因为他们都有着这样纤 细的目光和手指。他看上去还有些孱弱、无辜。他看着她的时候,她仿佛置身一种 月光般蓬松而清凉的气氛中。这使得她更加严肃。 你很像她,他说。 她问,谁? 他两指托着下巴,探究地打量她。她让你找我的? 谁?我妈吗?她早忘了你。 白丁说,是我忘不了你,你伤害了我们。 你们?他茫然地重复。 你就是伤害了。白丁低下头,盯着桌上的一摊水渍说。别以为你能一走了之。 ……他望着她。 白丁把头撇到一边,看来来去去的侍者手持的盘中,玻璃杯发出的一闪而逝的 亮光。 每个侍者脸上都有着呆滞的油光,在灯光下像是一张张蜡像。窗外,雨条如白 练,延绵无声。 她转过头,目光粼粼地在他脸盘上滚过。这个男人同小陈没有一点儿相似的地 方,如果一定要说有,顶多是他的侧影。下巴到喉结那段的弧度勉强算得。而在白 丁的经验里,下巴凹陷、喉结突出的男人既讨人喜欢,也是花心和暴戾的典范。当 他离座而去,母亲当年看小陈的种种滋味,竟然在他的背部一一放映。那的确是同 一个版本的背影。怪不得小陈出门母亲总要送,好天送,雨天也送。 刘老师。她念着这三个字,问,你是老师? 不是。 为什么她叫你老师。 瞎叫。 白丁突然说,你敢见她吗?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白丁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不敢,是吗? 可能我都不该见你。 你不来,我也会找你。 白丁说完,感到眼里潮湿了一下。她站起来。 刘红宾说,你住哪里?我送你吧。 白丁摇手说,明天我来找你。 透明的雨水如油布,漫天扯着。刘红宾跑出过道,拦了几辆车都没有停。白丁 在屋檐下,安静地望着外面那个男人的身影。她心里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恍觉站 在这里的就是母亲。她不过是一个旁观者。在她旁观的生涯里,奇怪的是,每当比 较重要的场合,天总在下雨,要么打雷。 雨小了些,白丁带头走进雨中,说,我还是跟你走吧。 当白丁做出这个决定,并跟在他身后拐进一条狭长的胡同时,她其实已经可以 预见到这个夜晚,她和这个老男人同居一室的情形,以及可能发生的一切。 拐过一个街角,他落脚的宾馆到了。两人进了房间,用毛巾擦着头发,互相看 看对方。 你还是开个房间,在对面或隔壁。他有点儿犯愁地瞅她。 不。她拒绝,并走进卫生间。 拿我的包来,她喊。 门缝里伸出一只小手,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包,似乎长了眼睛一样,让他微微一 愕。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变得这样亲密了?她越是凶巴巴。心里越是紧张和虚弱, 他分析,她很可能是作为一个复仇天使来布这场局的。 我们的白丁披着湿头发出来了,穿戴整齐,风姿绰约。她盘踞在窗边的那张床 上,垂下头,让风吹于头发。这个过程漫长无比,期间刘红宾洗好了,并平安躺在 了另一张床上。 关灯吗?他问她。这时她转过了脸。长发猛然往脑后一甩。她没做声,所以他 只能盯着她的脸蛋,辨别那是摇头还是点头,或别的意思。 可以。 灯灭了。 你爱过她吗?黑暗中,她问。 谁?他问。 爱过吗? 过了一会儿,他用一种疲倦的声音说,睡觉吧。 半夜,他迟迟睡去。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这个夜晚如此安静,女孩也 许早睡着了,也许在黑暗中潜伏。但是,对他有什么意义呢?他早该睡着了。 睡梦中。有风一直在柔柔地吹拂。他感觉得到面部那层细腻的接触,清凉,光 滑,轻柔。如她的小手。她偶尔会来到他梦中,在那片绿叶婆娑的树林里,他枕在 她腿上,面部荡漾着树叶间漏下的阳光的碎片,和她安静的眼波。 然而。她咄咄逼人的女儿还要来凑热闹。她把他拉回到灯光下。她两道穿透力 极强的目光在他脸上扫来扫去。如北风刮过他的五官。当他躲避,她依然直视他的 眼睛。 她俯视他,吐出两个字:爱吗? 你……他猛地坐起身,透过一口气。他是如此慌乱,两臂挥出。把自己的眼镜 扔出老远。 当他终于摸到眼镜,抬起头时,白丁看到他枣红色的双颊和灰白的松弛人中。 他的苍老让她感到放松,无趣,又惆怅。她很想扑入他的怀里哭一场。红色渐渐退 去,他又变成灰白的一个人。相比茶楼那些侍者,他脸上少了一层暖黄的光。 你要恨我,用别的方式。刘红宾离开床,拉开窗帘。 比如? 刀枪剑戟。唾沫,离开,都行。 你以为是演电影吗,你在背台词?别酸了。妈妈怎会看上你,真是早就瞎了。 你并不像她,她没有你这么要强。他擦拭着镜片。缓缓地说。 你知道她不强,还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你这么放心她!你明知道她会遇上什 么劫难,你明知道。就是因为她不强,你才更放心地把她踢了。 他的额头出现了第三道褶皱,斜斜地插入另外两道中。她亲眼目睹了这一幕, 一道皱纹的生长只在一瞬间。与其说这道皱纹是痛苦的产物,不如说因思考的无力 及困惑而生。他站在那里,双肩下塌,一副被注销了意志的模样,喃喃地说,为什 么你不接受你妈的选择?她去了上海,就不会有你。 我情愿没有我,她冷笑了。 白丁低下头,捧住了脸。泪水从指头缝里溢出,一股股地滴到大腿上。 良久,他的声音带着幽冷之气传来:别哭了,我跟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