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父亲进入老年后,养成了拔胡茬儿的习惯,像有的小孩子喜欢咬指甲一样,他 每当无聊、高兴、愤怒的时候都这么做。白丁往往把这看做他想留住青春的心理行 为,她觉得这时候的父亲幼稚,可笑,可叹,这当然无济于事。只会更显出他的老。 老得冒傻气了。但自从父亲那次哭过之后,白丁就很难这么轻松地看待他这个嗜好 了。 也许每个人程度不同地都有某种行为上的癖好,比如母亲喜欢按那种隆起的塑 料气泡,一大条的包装收音机、洗衣机的塑料气泡,被她如获至宝地抓在手里,细 细地一排排按下去。卟,喊,咝,当。这些不同的语言让母亲着迷,下手更为稳、 准、狠。一小版气泡,足以让她度过一个快乐的下午。小陈离开的鄢半年,母亲就 是靠白丁搜集来的几幅这种塑料包装上的气泡,才没有更猛烈地衰弱下去。 费丽爱掐自己头上那块银圆,据说这样会长出新发。小陈喜欢听白丁用水搅拌 那种敷脸的磨粉的声音,哗哗,哗哗哗,他说让他想起在老家时一次深夜离家出走, 用船桨扳动湖水的那种响动。不知道离婚后他靠什么回到他的少年时代。有个女邻 居爱在周末放那种哀乐般的音乐,其中掺杂着她用打哆嗦的声调弄的诗朗诵。周围 的人都在传说她不同版本的故事,只有她自己,在白天似乎不知道自己曾干了什么。 另一个邻居爱跟在车屁股后面闻汽油味,一有空他就在外转悠,常常跟到郊外迷了 路。而他的妻子收集了几十本的糖果包装纸,隔一阵就花花绿绿地铺在院子里晒, 热闹得像一片小花圃。 只有轩骁,似乎没有任何这种小习惯,对于拒绝感性的人来说,他们对自身的 控制力相对更强些。纵容这类习惯的形成,对轩骁他们来说是不磊落的,不啻于慢 性自杀。 有些人无疑不知道慢性自杀的美妙,当时光慢下脚步。顺着你的意思来运行时, 你感到了罪恶和畅快并行的快意。当生命被你的难以示人的小癖好所抚摸出某种懒 洋洋的馨香时,你察觉到哪怕衰弱的体内什么正在生机勃勃地生长,那是一种美好 的情绪,提示你活着的美妙。 活着的轩骁总是风尘仆仆,慢下来对于他是一种累。生命难以承受之累。当过 程无比难熬时,目的地更显得遥遥无期。而费丽的征途有多长。能否上岸,都是未 知数。轩骁每次陪她做血透时,都会一直盯着那些盘绕、迂回穿插的盛满血液的玫 瑰色的细长管带,目光之犀利几乎要看得管带进裂开去。冰冷庞大的机器在嘤嘤作 响,吞噬了费丽全身的血液,和她生命的体温,还在没法满足地吵闹着。 “你去吧,交一个你喜欢的女人。”费丽忽然睁开眼来对他说。轩骁表现得很 平静,也很愤怒。他紧紧盯着费丽的眼睛,似乎在辨识她说的是真是假,目光的重 置逼得费丽转开眼去。费丽笑了笑,她笑,不打算消解话的意义。更没有加剧玩笑 的成分。费丽柔和而坚定地笑着。“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我知道。”就是在费丽 说了这句话后,轩骁勃然大怒,而把费丽吓住了。 费丽再也不说那类话。但每当费丽用那天的目光看他时,轩骁等于再次感受一 遍她说的话。他如芒在背,如鲠在喉,觉得她太过犀利,太不安分,她的入侵早已 抵达他城堡的最后那道防线。而爆发,显然对这个女人起不了作用,她是那种濒临 死亡、历尽世事的女人,再滚烫的岩浆也毁灭不了她的意志。那命悬一线、藕断丝 连的意志。未见得是恶意,却在他忍耐的底线上一摸再摸。 而他说不出那样的话。让她放心、微笑、甜蜜的话。望着眼前的女人,他只感 到她的身子如一枚秋天的树叶,轻飘飘,就要飞走了。不会带走他的记忆,他的生 活,他的一切,她会干净地走。这让他感伤,同时格外感激,她是这样的女人。也 许他是在误解她,她是在担忧着她身后的,他的生活。她舍不得离开,更舍不得他 一个人留在原地。 “我厌恶,我反感,我讨厌……”他喊着说。 他不该对她发作。隐而不发一向是他的长处,那会避免一些意想不到的伤害。 好在她仅仅是感到惊讶。 “所有女人!”他竟然这么说,回想起来他并不害臊。有时候他的确是这样, 甚至憎恨。她们不曾有过这样的时刻:她们身上的血液灌满了那些粗粗细细的管子, 在她们体外,鲜血傲慢而放肆地自由行走。沿着管带优雅地散步,悠闲地流淌,等 冰冷的机器被焐热之后,它们施舍般地回到她们身上。她们被困在床上动弹不得, 眼睁睁地望着它们扬长而去,四五个小时之后又咕哝着回来,鼓着不耐烦的小气泡。 她们不曾有过血液被抽空的体验,她们放声大笑,她们光鲜娇艳,她们目空一切, 她们贫嘴饶舌,因为气血过旺。 可实际情况是,他对气血饱满的女人有着难以形容的冲动,这让他对自己感到 厌恶。他呼朋唤友。推杯换盏,潮水一般席卷小城所有的酒楼茶坊,却止步于与女 性独处一室的门前。他做得很有分寸,既做出对这种女人毫无兴趣的样子,又做出 不得不掩藏受到侮辱的情绪的样子。在朋友的好意里,一个被冤枉的好人。这形象 同样让他感到厌恶。 他不公开地跟几个女人保持交往。程度有深有浅,有在发展中的,有时断时续 的,有缘尽即散的,有在萌芽状态就被扼杀的,只要一察觉险情,他就果断地拉掉 电闸。毫无商量的余地。维系下来的关系无一例外地有着隐蔽、安稳、不定期、无 后果的特点。他不屑于跟她们提到他的官职,他总是先谈到诗。不提当然有隐蔽的 意思,当然更多的是出于自负。也不至于说到爱,他往往是以一个提供快乐者的身 份,提供纯粹的力量的快乐,来表白他的感激。应该说,他的谨慎和苛刻使得这些 女人没有给他带来大的麻烦。但一般来说,和同一个女人维持比较长的关系是危险 的,他只能在她们与未来的女人们之间徘徊游弋,作不易察觉的交接与更替。在这 种交接中,他其实是伤感的,为此他写下了大量繁花锦簇般的诗行,正好,通过报 纸杂志,他解决了一部分用于约会的花销。 费丽也曾让他写过大量的诗篇,但是时间久了就没有诗了。她病倒之后他又喷 薄过一阵。后来完全消失了。换一个女人才会有诗出来,他的这份经验,可以说抵 消了不少他对费丽的亏欠感。说到底,他活着是需要诗的陪伴的。这远比说他需要 一个比诗鲜活的女人更为诗意。他对费丽是不能有非分之想的,应该说分内之想, 因为她的病情,他不能在她身上实现。事实上,他也逐渐丧失了对她的这类想法。 她已经完全不是当年的那个人。当年那个健旺鲜活的女人早已变成了一只瘪瘪的口 袋。一只富足丰饶的被咬了一个小洞的口袋,曾给他灌注过何等美妙的琼浆,而今 她的生命,却在这个甜蜜的小洞里一点点漏失。他感觉得到它的流速,它粘连的质 感,它微凉的温度。它徘徊不去的足音,在他耳边彻夜鸣叫。 “去交一个喜欢的女人。”费丽的这句话让他感到慌张。她人在床上,其实她 什么都知道。他甚至觉得她看穿了白丁。在白丁向他投以无限复杂的目光时,他都 在代她心惊肉跳。而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全然不知情,她谴责、讥诮、恼怒、冷峻 地看向他,此时费丽的视线正包裹着她。他不明白,费丽怎能如此包容一个女人, 她总是包裹她,害怕别的东西刺破她,并不知道白丁正是一枚顶顶坚硬的刺。或者 她知道,她知道了还是想包裹她。 每当他挟裹着别的女人的气味回到她身边,他的肉体呼呼大睡,灵魂却警醒着, 听着她的一呼一吸。在它们稍微急促的时候,他就会醒来。他其实看见了她额头、 腹部、大腿上分布的那些暗红的月牙状的指甲印,看到她的头发一缕一缕地剥落, 看到她眼底潜流的黛白色的反光,黑暗中,那块银圆在草丛、星光中辗转喘息。这 其实是他听到的,他的听觉如此灵醒,每到夜深人静,这些景象在他的耳膜上长吟 不止。尖锐而模糊。就像她身上所有的血。涌到管带里的情形。 当她的呼吸平缓下来,他跟着它的节奏睡去。他依赖着这旋律,攀爬在这旋律 之上,之下,带着新奇之心,回到了波涛涌动的岁月。无论他在别的床上呆到多晚, 他都要回家来睡觉。成年以后。他没有跟过别的任何一个女人共寝过一整夜,只有 躺在费丽身边,他才能真正睡着。要说有什么癣好,逡就是了。这个植物般的女人 的呼吸声,可以让他一夜安睡。当诗的礁石在暗夜里一一隐没过后,这个女人悠长 而不稳定的呼吸,传达给他一种怎样的希望和力量,他并不清楚。他只是怀疑,这 些年来,究竟是他背负着她,还是她在支撑他。一旦背上的分量撤去,他不知道自 己还能否如常地站立。 好在一天又过去了,曙光中,他感到自己身体里汲满了新鲜的力气,一跃而起, 他像一个年轻人一样奔向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