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母亲在按一版塑料气泡,按从左到右的横向顺序,有条不紊地一路按去。看不 出心情有多么忧虑。她只是指关节紧张,显得非常严肃。这个工作的确重要,她并 没有过久地把眼光放在刘红宾身上,在他走进来的时候,她只把眼睛略微抬起,望 了他一眼。她继续去按气泡,手指有时回过头来,在已经按过却不太瘪的气泡上重 新一按,唯恐漏下一个。情形如同父亲从桌上捡起掉落的饭粒,重新扔进嘴里。 时近傍晚,这是最好的时间。父亲还要一阵才能回来。白丁等着母亲,预备在 她按完第六排。就开口。在车上,她犹豫了几次,是不是带刘红宾回家。本来她执 意要找到他,目的就是带到母亲面前,而现在,她竟然在犹豫。面前的男人和照片 上不同了,没留下多少那时候的痕迹,风骨还在,但毕竟过了三十多年,以母亲不 济事的视力是难以认出的。上次的照片似乎已经引起母亲的反应,这次,她要是真 认出来怎么办? 丁玲。他坐下来,手在犹豫不决地颤抖。他探出的手,碰到了气泡的边缘,母 亲一愣,手往后缩了缩。他是用上海话喊母亲的,但没有得到应有的反应。 丁玲?他回头,问,她眼睛…… 白丁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说,望天望成这个样子。 刘红宾握着母亲的手。低下头。他喃喃地说。我是刘老师啊。我总算看到你了。 我总算来了。在白丁听来,他像是在唱一段戏文,有些别扭,她心头又泛上了那种 寡淡的凉开水的味道。 母亲一瞬间有了些变化,脸上滚过诧异或恐惧的神情,眼睛大张,尽管白丁在 一旁柔声宽慰她,她还是奋力夺回双手,惊恐地流下眼泪。 丁玲…… 母亲渐渐安静下来。她一动不动地瞪着眼睛,朝窗外看了一阵。她低下头,摸 过气泡,又有板有眼地按起来。刘红宾杵在床前,有些手足无措。他伸出一只手臂, 似乎想为母亲理理那缕散下的刘海,但母亲一点点恢复的淡漠,让那只手臂凝固在 半空。 算了,我妈是认不出你了。忘记了也好。天这么热,你也擦擦。白丁顺便给母 亲擦擦汗,她感到来自身后的男人轻吁出的一口温热的水汽。 其时已是深秋,没有热的道理。然而白丁感到屋里异常闷热。母亲额头一会儿 又密密布满了细小汗珠,有一颗汇聚了小汗珠的大汗滴。正沿着她微瘦的脸颊滚下 来。 走出家门时,白丁还是狐疑了一下,念头闪过母亲看到照片时的动容和失态。 可是刘红宾到底不比三十年前,难以在母亲混浊的眼里搅起波澜,不算意外。白丁 到底心神不安,心中影影绰绰的尽是一些重叠的思维剪影。在路上,她又想折回去, 总觉得有什么没有完成,有什么难以把握,总之很是沮丧。最后她只给父亲打了个 电话,潦草地吩咐他回家照看母亲。父亲似乎在菜场,叫卖声嘈杂。他吼叫着问她 在家吃饭不?白丁说去火车站送个人,在外随便吃点儿。 火车是晚上九点五十的,也就是说,还有三个多钟头的时间。白丁先带刘红宾 吃了个火锅,然后穿过公园,回到宾馆。 刘红宾呆呆地坐在窗前。白丁走近他的背,闻到了他身体里散发出的温和的汗 气,如某种植物在夜晚的气息,镇静而沉郁。 让我抱你一下,好吗? 他转过身。女孩的脸近在咫尺,他惊讶地发现。她的下嘴唇在微微颤抖。从家 里出来后她一直沉默着,而现在,她提出这样的要求,他是否应允呢?没有等他想 出结果,她已经走到他身后,把自己温热的左颊贴上他的背部。刘红宾的背部一沉, 心也一沉。念头就转到了过去,像是拐了个意料之外的弯,掉进了那些遥远的稀疏 的瀑布般的镜头里。她也总从背后抱他,靠在他背上,有时就这样睡去。她用整副 身心依赖他,热爱他,而他的目光一直注视前面,那里,树林里某条路正通向远方。 他只感受她的拥抱,而看不见身后的她,他仅仅是感到了她怀抱的冬暖夏凉。终于 有一天,他踏上大路,留下他的背影。 你爱过她,是吗? 刘红宾眨着眼睛,眼神清澈,孩童一样有点儿迷茫。 他摘下眼镜,轻揉眼窝,说,你为什么一定要问这个呢?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 了。 多少年?白丁重复说,为什么没有你半点儿消息? 消息?我知道她结了婚。这是她的选择。 妈妈没有选择,只有顺从的权利。她有多想见到你……她从来没说过你一个字, 我都看得出来。 你爸对她好吗? 好。 白丁迷迷糊糊地说,不错。 多亏了他。刘红宾开始擦拭起镜片,说。 白丁闭上眼睛,感受他在那边有条不紊地做着的动作。这些动作连贯、有力, 似乎只有把镜片擦净、擦亮,他才能感到笃定,心安理得,确信自己已经安全地回 到正常的秩序中。一白丁想到了轩骁,这两个男人带给她某种荒诞感的情境惊人地 相似。白丁依然闭着眼睛。不想醒来。 在这个过程中,白丁昏暗的眼前闪过的是这些年父亲的一些事情。如密集的萤 火虫般地游来游去。在小陈金屋藏娇的时期,他私下去寻过小陈。那次他关起门来 教育小陈达三四个小时,门反锁了,手机关机,里面寂静无声。小陈的女人在外拍 门咒骂都无济于事,后来害怕了,报了警。据说她骂得很难听,她的担心也不无道 理,一个有前科没坐牢接受改造的老来疯,是极有可能做出更加不堪的事情来的。 白丁赶到派出所时,小陈的女人就是这么说的,“管不住自己裤腰带的人。还想把 别人拴在他女儿裤腰带上啊?”她说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既然没道理,父亲当然 无法把小陈教育好,倒不得不领受民警同志的再教育。父亲为此暴跳如雷,与民警 据理力争,指头戳到人家脸上,“你们不去抓那陈世美、潘金莲,我替你们管教, 你们不感谢也算了,倒来抓我?”在派出所门口,围观的群众迟迟不肯散去,小陈 女人的那句话翻出了一个传奇故事的雏形,他们忍受些日晒、脚麻、民警的呵斥, 多捞些细节带回家,就可以和邻居亲友消磨掉整个夏天。这一场闹。倒是加速了婚 姻瓦解的速度。这些让白丁蒙羞的经历从未让父亲气馁,父亲依然自我感觉良好。 有一段时期他吃斋念佛起来,每天凌晨三点登山朝拜佛祖,希望修得善行,为白丁 谋份好姻缘。他勤练手艺,为方圆一里的邻居的下水道排忧解难,身上头上弄得脏 乱,却总英雄般凯旋而归。在口碑渐佳之际,又常露出狐狸尾巴,暴跳着驱赶在他 看来不是好人的男人,甚至把白丁颇有感觉的一个人给赶得不再上门。白丁对父亲 也是毫不留情,两人总是跳起来对骂,没有客气好讲。到后来父亲老了,也就很少 跳得动,常闷闷地听白丁教训,框着腿坐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拔胡楂儿。 在母亲眼睛坏掉的那年,父亲再次去找小陈。这次他是来恳求小陈的。父亲思 考了很长的时间,终于想到小陈身上。他给小陈大腹便便的老婆,当年骂他管不住 裤腰带的女人奉上一支人参,那支压箱底的人参拿出来本来要煎水给母亲喝的,可 是空手求人是不行的。不仅不能空手,而且要拿出你最宝贵的东西。父亲在小陈家 里痛哭流涕,姿态低到地底下去了,瘸腿一软,差点儿就给他们跪下了。可小陈的 老婆依然把他搡出门去,坚决不许小陈跟他回去。小陈到底还是偷偷来过一趟。小 陈把人参送回来了,还放下了一袋苹果。在母亲房门口,他很紧张了一会儿,搓手 搓脚地几次进去又缩回,叫白丁想起结婚那天,母亲给他整理新郎装时,他一头的 汗水。但那天母亲对小陈的到来很是淡漠,她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父亲做过乱七八糟的这一堆事情,没有一件不荒唐。父亲在家里没有一句好话, 抛过一个笑脸,甚至不常在家,每次急匆匆地往外赶,都仿佛是中央领导等着接见 一般。父亲的怀抱也很生疏,没有记忆。白丁用力靠向刘红宾,体味着他散发着微 凉气息的柔软的背部,这就是母亲心念多年的地方。此背周然不是彼背,而人也换 做了她,白丁不知道自己这个举动是否在断章取义,是否显得滑稽、矫情和强暴。 她是霸道的,在刘红宾茫然的背影里她毕竟读出了母亲必然的失意,虽然她不肯承 认,母亲在视力和记忆上的模糊,反而是上天的睿智和慈悲。 这个最熟悉的陌生男人的背部,分布着破碎的肌肉,和母亲青年时代的完美记 忆。而父亲有什么呢。破碎的肢体,破碎的思维,破碎的给予,他是不能和刘红宾 比的。他陪伴了母亲大半辈子,也抵不过刘红宾的一个回眸,一个短促、微凉却足 以催人泪下的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