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白丁和一批同事被厂里派到邻县集训一周,刚回江洲,就听到费丽住院的消息。 这是费丽的主治医生要求的。当天白丁和轩骁在主治医生的办公室坐到了傍晚。医 院的楼道寂静无声,别的办公室都没人了,也没有听到食堂开饭的喧闹人声,只有 医生平缓的话语从石涧上淌过的动静。有风拂过,白丁依稀分辨出强弱不同的话音, 如阳光下照着的溪水,带着炫目的、闪烁不止的光斑。 白丁光顾着回避光斑了,没有认真去听医生学术味极浓的分析报告。走出医院 大门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她没有听到身边的汽车的尖叫,音乐的轰鸣, 人群的私语。这个时候她的听觉出现了某种奇怪的抽离。她甩着包走了长长的一段 路,几次被轩骁强有力的手拽住,才没有滑下人行道。有一次轩骁执意要把她塞入 一辆车里,但她坚决反抗着。她这才意识到轩骁一直跟在身边。 她于是站住。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是在某条路的林荫道,灰黑色的树叶在暮色 里落了厚厚一层,相互追逐着,爬上她的脚面。她避开了一批树叶的袭击,跳着站 上人行道。 她发现她还在甩着自己的包,就停下来,把包随随便便丢在脚下。她再次发现 了轩骁。互相看不清眉眼,偶尔一辆车的灯光袭来,轩骁脸上平淡的表情一闪即逝。 轩骁弯腰给她捡包,一直起身子就被卷进了她的温软里。她旋风般亲吻他,殉情般 亲吻他,密不透风地亲吻他。他没有想到有这一幕,原以为事情在这个女人莫名其 妙的冷笑中,早早落幕。而此时此刻容不得他去想什么。 在他的反应更明显之后,她一掌推开他,并带过一记又一记鲜辣的耳光。她自 己倒“噔噔”倒退两步,一手扶树,弯下身子咳嗽起来。她直滑到地上去,呕吐出 许多水和话。不过他听不清楚,她一边吐,一边骂。他知道她在骂。到后来,翻来 覆去就是一句:你现在高兴了,你现在高兴了,你现在高兴了。这女人疯了。 她又一次扑来。他一把拽过,把她挥舞着拉上来。他挥舞着白丁。感到身心快 意,他很想把白丁送到树顶上去,不过他没有那个力气。他的力气早在别的事情上 弄得差不多了。在这个过程中,白丁也没闲着。虽然步履踉跄,还要兼顾嘴巴,她 还是利用另外一只手和两只脚,轮番往他身上招呼。她喘息着笑,似乎在玩一场有 趣的游戏。这样弄到两人筋疲力尽,他把她生拖了几百米,再也动不了了。她不吐 了,不骂了。两人坐在地上,坐了一会儿月亮上来了。 他哭了起来。 她愣愣地看着他的肩膀微微耸动,看不到他的脑袋。夜色中他像一块地震中的 大石头。她满心惶恐,担心它向自己砸过来。 我要回去了。他站起身来说,拍打着裤子。 他伸给她一只手,她想了想接住了,站了起来。 他把她轻轻拉进怀里。在幽冷的月色下。他们默默地拥抱了一会儿。也许是几 分钟,也许几秒,她只感到他的体温透过毛衣外套淡淡地送过来,连同一些烟草味。 有风吹过,吹下她眼里的几点湿。脚下是她的大挎包,和一股股潮水般的落叶,他 们温情而感伤地相拥,看上去仿佛几米漫画里的一对即将分离的恋人。 她一站稳,他转身就走了。 白丁跟着他到了街口。她远远看见轩骁拦了一辆车子,不一会儿那车就淹没在 车流中。 白丁很晚到家,半路上她下了巴士,沿着街道走回来。才推开院门,父亲一脸 喜气地迎出来,说母亲的眼睛好了。白丁一愣。她快步进屋,母亲果然亮着两只明 澈的眼睛,远远地向她看过来。白丁叫她一声。母亲指指外面叫她去吃饭。父亲在 旁絮絮叨叨,讲母亲好转的经过,白丁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有一次他步子过猛, 差点儿撞翻她手里的饭碗。 白丁前脚走,后脚母亲就拨云见日,眼里那些混浊的云雾散去了,能看清房里 的角角落落。那一天,天气也真好得不行,天空蓝得像是画上去的。母亲还趴向窗 口着了好久的天。再过两天,从窗口她就能看到父亲回来了。她眼睛一好就想往外 走,看她心情不错,父亲陪她四处转悠了一趟。 在父亲说的时候,白丁哦哦地应。吃过饭,她来到母亲房里,目不转睛地盯着 她看。母亲被看得做了一个躲闪的眼风。白丁伸手摸她的脸,说,妈,你没事吧? 母亲以前会躲闪的,这回却没有,反而很享受似的微微一笑。这使得白丁高兴起来。 她就想到了刘红宾,一定是他来了,带来了好兆头。她这么高兴,刚才的难受也缓 解了不少。 她打开QQ,把事情汇报给刘红宾。刘红宾在线的时候还是不多,不过现在能和 她自如地交谈了,不再隐藏起来。他打出了几个感叹号,表达他高涨的情绪。但是 很快他就停止使用感叹号了,因为白丁接着提到了费丽。 如果可以,我分给费丽20年寿命,让她活下去。她在最好的年龄段死去,还没 有充分品尝到生活的乐趣,她也没有孩子。而她最好的朋友和她最爱的丈夫,差点 儿背叛她,她真太不幸了。 划红宾回复说,生命不以长短论的,她丈夫和朋友没有背叛她,她得到了及时 的治疗,尽心的照顾,而她又在有生之年感到快乐,也算有幸了。还有你妈妈,有 你爸爸和你在她身边。也许是一种更好的结局。 看到这些话白丁心里好受了一些。不过。她还是无法拔掉内心的悲戚,同时还 有一种莫名的不安。她下线前,回复说:我现在没别的想法,就是对活着的人好一 些,特别是我妈,没过过好日子,她应该活得更好一些。 她锁院门时,母亲还没有睡。她走进来看。正好撞见母亲一双雪亮的眼睛。母 亲怕她责问指指身边的父亲,(目夹)(目夹)眼睛,意指父亲打鼾害她睡不着。 白丁沉吟说,不如今晚跟我睡。母亲眼里闪出一点亮来,头发丝一动,但她马上摇 摇头,又用眼睛(目夹)(目夹)父亲,意思是她如果起身会弄醒他。白丁拿过梳 子,替她梳了几下头顶,掖好被角,要她闭上眼睛。母亲闭了一会儿又睁开了。见 白丁仍望着她。她又闭上。母亲精神好得睡不着,这显然不利于康复。这一晚母亲 久久不肯睡,有些调皮的意思。像个小孩儿。她对白丁越来越依赖了。白丁甚至想, 再调理一段日子,母亲就该康复了。 母亲终于睡着了。白丁没有动弹。她的右手被母亲从被底伸出的手握着。她用 左手拉灭了电灯,又坐了一阵,才慢慢把母亲的手拨开来。手抽出来已是一根酸麻 的棒子。 几天后,母亲过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