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跟着会计童吉喘大叔走上找秧之路时,我正在十六岁里面。吉喘大叔不说话, 脸上是一片忧伤之色,就像他的小女儿珍妹淹死时那样。珍妹和我的小妹妹一年生 的,原来约定下个月就去报名读小学一年级的。那天,大人们都去加高堤圩子去了, 大水已经淹没了大田好深,也把在田边捉一只绿蛤蟆的小珍妹淹没了。多好的小女 孩啊,胖嘟嘟的脸蛋,见人就笑出俩酒窝,喊我“菱角大哥”时很好听。珍妹被大 人从田里捞起来时,小肚子鼓胀着,两只眼睛瞪得好大好大。珍妹娘哭得死去活来, 我娘和队里的许多女人们哭成大合唱,我也像女人样地哭了。会计童吉喘大叔没有 哭,他像现在这样一脸忧伤地望着那片大水。 我的心情也沉重起来。我打赤脚穿了双棕色的塑料旧凉鞋,这双鞋我穿了两个 夏天了,底子已经磨得很薄,有一只的带子快断了,春桃就用一根布带子系住,还 蛮管用的,到底是女孩子有心窍。我提了提短裤,把背着的黄军用书包往腰后推了 推。这军用书包是我上中学时背书用的,现在里面装着套换洗的背心短裤,还有够 我吃一天的烙饼。烙饼是我娘今天起早床做的,面粉中还调进了两只鸡蛋,够香的。 我娘这时正站在路边的杨树下,旁边站着春桃还有我的大妹妹大欢小妹妹小欢。她 们的脸上都是黯黯的,就像我家的茅草屋顶样,没一点明亮成分。春桃的眼睛望着 我,眼光里有些东西,我是不明白的。 我把提在手里的草帽转动了一下,我想我们该动身了。我望望吉喘大叔,他还 是那忧伤的样子待着没动。吉喘大叔是个黝黑的汉子,大脸盘络腮胡,平头上的短 发支棱着像刺猬。吉喘大叔一手提着顶发了黑的破草帽,一手提着只白布面口袋, 那口袋的内容跟我的黄书包差不多,但多一把烟叶子和百十来块钱。那钱是我们生 产队的最后一点家当。吉喘大叔的一双像枣木树枝的腿子杵在村头,腿肚子上爬满 蚯蚓般的蓝筋,两只大脚掌装在用橡胶轮胎皮做成的凉鞋里,这玩意儿耐用,但太 粗糙太难看。 队长韩癞痢是个小个子,他这时正和一堆男女社员站在另一棵大杨树下,与我 娘他们站的那棵杨树形成了夹道欢送的仪式。韩癞痢和一堆男女们望望我和吉喘大 叔,谁都没有做声,但大家的眼光里是千斤的重托万斤的信任啊!我掂出了人们的 希望的分量。全生产队一百几十张嘴,他们要吃,一百几十口人,他们要穿要过日 子。还有公粮。 队长韩癞痢叹了口很大的气,朝我们俩摆摆手:“会计菱角呀,你们早点动身 吧,全队人的希望在你们身上啦!你们路上注意呀,有了消息,早点摇个电话回, 电话摇到公社,我老大会回村来报信的。唉,你们再看看这田,这是三百多亩田啊, 我的天哪!” 韩癞痢说完就蹲下去了,双手抱着他那颗光秃秃的头。他身边人堆中已有女人 的抽泣声了。 是的,要看看这田,这三百多亩田,只有记住了这惨状,我们就会想天方设地 法拼命地弄回一批秧来,有秧就有法,无秧就无收。队长挑中我和会计吉喘出外找 秧,是有考虑的,我年轻,刚从学校回来,可能灵活些。会计吉喘呢,是队里的内 当家,能吃苦也有权谋的。我们俩这回出去,是非要找回秧不可的,要不就没有脸 面回来见父老乡亲。 这时大约是早上七点钟左右。太阳出来了,日头在东边逍遥自在地工作着,把 红艳艳的光彩涂染了大朵的云团,离日头近的云团红了,离日头远一点的云团亮了, 红的亮的云团簇拥着日头,组合成一块斑斓东方。是的,太阳这时是美丽的,天气 还不热,早晨的凉风还没退尽,站在村口看东方,是一种美的欣赏和享受。 我对着抱头蹲地的队长韩癞痢,对着面容凄切的一堆乡亲,还有脸色黯然的娘 和春桃们,对着失女之痛未消又添灾毁之痛的会计吉喘,我有心思欣赏东边那日出 之美吗?我在中学时培养的那点诗意早消失净了。我只感觉到心痛,只感觉到悲凉 和压抑。 东边,那斑斓的色彩下面是我的乡亲们苦心经营的三百多亩好田。半个月前, 我结束了中学的生活,失去了上高中的希望,我悲痛我灰心。我挑着被子行李回村 来,当我第一眼看到我家乡的这一片无边的绿浪时,我的悲伤失意荡然无存,我是 张开双臂扑向这片绿海的。 二季稻秧返青拔节,三百余亩稻秧平展展的一望无垠,秧苗绿翠浓青,浓得发 紫,这是我故乡的稻田才能生长出来的颜色,是我的乡亲用胸脯捂出的颜色,用血 汗浇洒出来的颜色。这是有生命的碧色,有灵性的碧色。用眼望吧。放开嗓门喊吧, 绿色无遮无拦无穷无尽,光滑的绿色,你的眼光可以像飞机在它的跑道上滑行般地 滑过这绿色,你的嗓音可以像城里孩子玩的飞碟那样紧擦过绿色的尖梢而飞向远方。 微风起了,碧色荡动起来,荡动得那么优雅那么缓慢,像曼舞的少女轻掀她绿色的 裙裾。缓缓荡动,缓缓荡动,那印象在我脑子中刻印下深深的形状,若干年后,我 在城市里生活了,夏天,当妻子从冰箱里端出碧色的果冻时,果冻那缓缓的微颤, 使我想起家乡那浓得化不开的绿色稻田。 就是那令人神往的舍不得用手心去碰一碰的绿色,在一个夜晚就消失了。百年 未遇的瓢泼大雨下了一夜,某一处圩堤倒口,湖水肆无忌惮地淹没了绿色,也淹没 了会计童吉喘的小女儿珍妹。 一个星期后,水退了,圩堤筑固了,可乡亲们的三百多亩稻秧,那使人心疼的 绿色在哪里? 我的眼前是一片惨相。昔日纵横有序的爬满青藤草的嫩绿田塍,如今被乱七八 糟地抛撒着,像理不清的烂草绳,像乡亲们百结的愁肠摊在光秃的田野上。田野里 的洪水没有了,只留下腐烂的发黑的稻秧的尸体,空气里有股沤青草的臭味。没有 幸存者,稻秧的美丽的躯体碧绿的青春被洪水们摧残殆尽,青春夭折了。队长韩癞 痢那天早上起来,是号啕着的,今天他都不敢再看一眼稻田的惨相了,他只好抱着 头。一个星期的恶水,再坚强的生命也要被泡烂发臭。人们悼念着,悼念着失去了 的稻秧,悼念着会计童吉喘失去的娇女。 我不敢再看下去了,那狼藉的田野,那没有了绿而呈现凄凉无生气的田块。太 阳照在田块中的水泡烂泥和耷拉的灰死秧禾上,发出刺目的光。 我们该动身了,我望了望身边的会计吉喘,他的目光却落在村子里。村子是小 村,一色的土砖茅草屋,那该冒起炊烟的屋顶,都没有一丝生气。全村人都聚在村 边了,他们中有多少人像我娘一样早晨没吃东西,或许喝了点清汤拌菜叶之类的东 西。一些屋里断了粮,没断粮的家现在也得要把一粒粮食当做两粒用了,人们准备 度饥荒。出去找秧,在被淹过的田里再抢插一季,秋后能收些粮食的。人们作出这 种决定,不是什么抗灾夺丰收之类的壮举,而是为了队里百十口人锅里有煮的,有 活命的粮食。春桃这时从我娘身边走过来,走到我身边悄悄问:“菱角,几时回来 呀?” 我说:“这说不定的,三五天吧,时间要赶早哩,要不就晚了季节,插下去秧 也没用。”我好像懂得不少,其实这是我听队长说的。昨天晚上他反复叮嘱我和吉 喘大叔,要我们快去快回。 吉喘大叔毅然地收回目光,把白布面袋朝肩上一搭,喊我:“菱角,我们上路 了!”说完头也不回,抬脚就走。 我看了看我娘我妹妹春桃和队长以及树下的男女,也转身跟上吉喘大叔走了。 春桃在后面喊:“早点回来!” 我没有答她,心里想,我还不晓得早点回。脑子里却留下我小妹妹的样子:她 怀里抱根竹竿,是我娘为她备的。我娘说:“小欢,你用这去赶鸡鸭,莫让鸡鸭糟 蹋田里的稻秧啊!”如今我小妹妹没必要赶鸡鸭了,田里的稻秧没有了。 有个作家写道:太阳牛卵子热。这种感觉太奇特了,我想起来我跟吉喘大叔上 路时,对太阳的感受就是如此,不过还不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吉喘大叔的大脚掌 套着丑陋的凉鞋,踩在地上叭叭响,他的枣树枝子般的腿迈动起来快而有劲。我跟 在他的屁股后面,也走得很起劲,我浑身有种使命感在涌动。 我们还是走在河东的土地上。要找秧。必须要过金水河,到河西山地里去找。 金水河不是北京的那个河,而是长江的一条支流。河东是平地,朝东看过去,平展 展的,可以望到长江的大堤,像条巨蟒样横亘在远处。在大堤背后的大片平地上, 有大大小小的湖,在我们家乡叫做湖区。湖区有了不少的水利设施,但还是怕水, 下大雨倒堤圩,是我的家乡最怕的事情,比对文化大革命还怕。文化大革命嘛,别 人革命,他们种田,互不相干;下大雨倒堤圩呀,庄稼淹了,没吃的,最怕。我和 吉喘大叔还走在河东的土地上。吉喘大叔不做声,他在看,看别的生产队的田淹得 怎么样?结果是差不多,大家都淹了,都是湖区嘛,老天爷不讲面子的。别的队淹 了,别的队也要找秧,那我们找秧就更困难了。要快,吉喘大叔走得更快了,我还 在鼓足劲紧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