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渡口到了。金水河百把米宽,春夏时节,风和日丽,她袅袅婷婷,像个文静温 顺的少女。那时,她水平如镜,照着白云,照着帆影,戏着小船,轻拍石埠头,真 是条好河。河好河美就逗人喜欢,那时河上有多少渔船,艄婆荡桨,发鬓还插那么 朵小黄花,艄公立船头,把那小渔网撒得像花般好看,然后捞起活蹦乱跳的鱼来, 好有韵致。夜晚,踏着月色,来到河畔柳树边,听河水絮语,年轻人就放声地笑吧 叫吧,好不快活。想当初春桃拉我来过,我看到河上的夜景,岸边泊两三点渔火, 我“啊啊”了半天,想念出几句诗来,却硬是什么也念不出来。现在看起来,春桃 那时是喜欢我的。春桃是我姨的女儿,大我两天,可我从来不喊她姐的。幸亏我们 那时没有相爱,要是爱上了,婚姻法是不允许的。金水河,水性杨花,说变就变的。 就在我们的田被淹的那一天,她突然发起怒来,成了个凶狠丑陋的大肚子泼妇。她 膨胀了变粗了,满当当的一河浊水撑大了她的肚子。河柳摇摆,金水河披头散发, 拼命地用肚皮撞击着河岸,大声呼啸,我不明白她要冲上岸去干什么,去帮湖水淹 田吗?湖水早把田盖住了,你何必还来为虎作伥呢?丑陋的泼妇没人喜欢,渔船们 早跑了,河面上没有插花的艄婆和张开的网花,金水河是个没人理会的丑婆娘。 我和吉喘大叔在渡口停下来,渡口有排柳树,柳树底下已有不少人了,而渡船 在河西还没过来。吉喘大叔站在柳树下,敞开赤胸,摘下他的旧草帽扇风。我也摘 下草帽扇起来,扇来的风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刚才一阵急走,使得我有些气喘了, 额上满是汗。吉喘大叔见我的样,问:“累了吗菱角?你看这些人,怕还得等两船 才过得完!凫过去吧,往上头找个僻静些的地方!” 我望望河面,河水不清不浊,在疯狂过几天后,现在安静了。太阳在一点点地 大起来,现在比牛卵子热多了。我感到热,正想到水里去凉快一下。这百把米宽的 河,对我们这些湖乡男人来说,不值得一谈。我说:“好!走吧,吉喘大叔,要抓 紧时间。” 我们一前一后沿着河岸往上游走去,河岸呈倾斜状,不干不湿的泥沙土上长着 蓬蓬绿草,这些草的生命力倒强,没被水淹死。我们踩在泥沙和绿草上蛮舒服的。 走了一截子路,看看离码头远了,那儿的人望这边也不会望得清楚。吉喘大叔停下 来,一把扒光了裤子和上衣,将一尊赤铜雕塑现在我面前,那胳膊那大腿那胸脯那 肩膀,多么壮实有力,我相信此时即使天垮下来,到他头顶都要打个顿儿,这根铜 一样的柱子会抵挡一阵的。我学吉喘大叔那样,也拉下了衣裤,我简直惭愧极了, 我看到我的胳膊胸脯大腿肩膀又小又白又没劲。我想在吉喘大叔身边,我像只雏鸡, 什么东西伸出手来一捏,就能捏碎我。吉喘大叔是棵老杨树,我是老杨树边的一根 蒿草。我两手摸摸屁股,我的屁股蛋子是尖的,我好伤心啦!我父亲两年前去世, 我娘拉扯着我们兄妹三个,还要供我上中学。幸亏姨妈姨爹好,春桃也好,队里的 乡亲们都好,他们对我家的照顾我永生不忘。我上中学时,吃的穿的都不如人,我 营养跟不上去,到现在十六岁了,还长得这点点个子,太伤心了。 吉喘大叔在我发愣时,把我的衣服和黄书包再加上他的衣服一齐塞进白布袋中, 我发现他的白布袋好大。他把白布袋顶在头上,一手高举他的黑草帽,连他的丑陋 凉鞋都没脱,就走进水里去了。吉喘大叔在水里走着,一直是走着,下巴离水面好 高,肩膀掌握方向,往前一拱一拱的,好快。我知道这叫踩水,是游水中的高招。 我也不脱凉鞋,扑进水里。我不会踩水,那时还不会蛙泳,我的蛙泳是后来在 省城里工作时在游泳池里学的。我只会两只手两只脚一起动的姿势,我们乡下叫 “打鼓秋”,打得水啪啪响,且速度也不慢。草帽没有手拿,只好戴在头上,凉鞋 没脱是大大的失算,穿着凉鞋打鼓秋,好不方便。我在河水里啪啪不停地前进着, 我感觉到双脚在扬起来露出水面时被太阳晒的温热,又感觉到双脚回到水里时河水 带给的凉意,我的身子是伏在水里的,舒服极了。 吉喘大叔已经上了岸,穿好了衣服坐在一块半截砖上,我的衣服和黄书包放在 一边,他看着我打鼓秋,说:“要学会踩水,踩水好!” 我爬上了岸,身子刚从水里出来,立时就尝到阳光的热辣尖锐了。我连身上的 水都不擦,三下两下地套好衣裤,背上黄书包。吉喘大叔站起身,一脚把半截砖踢 到河里说:“我们节约了半个小时,要等那破渡船,至少要耽搁三里路呢。” 我这时突然发现我的草帽出问题了。我的草帽是春桃买的,麦草编得细密结实, 白晃晃的真是顶好帽子。春桃送给我的当天,我在草帽上写了“扎根农村”四个字, 毛笔蘸着红广告颜料写的,不是用的红油漆。我的草帽被水浸湿了半边,广告颜料 见了水,“扎根”二字成了团红粑粑,只留下“农村”两个字。我惋惜了一下。见 吉喘大叔的胡子,干干的,连点水沫子都没有。我还是要学会踩水。 吉喘大叔在前,我在后,我们踏上了河西的山地了。 东西是不同,河水是个界限。我们河东地是黑油油的,可是到河西一看,地都 是白的黄的甚至是红的,好有色彩。河东连个土包都没有,河西却有一嘟噜的山包, 挨河边的小些,越往西望就越大,大到层层叠叠只看得到蓝糊糊的影子。到山地了。 我看河岸边的一只小山包被人挖了个坎坡,坎坡裸露的土一层一个颜色,好看得很, 真是五彩的土地呀!我跟在吉喘大叔的身后走着,太阳辣辣地照,周围没什么人, 只听我们的四只脚踩在路上喳喳地响,时而带起些碎米石飞溅着。河东河西的路响 声都不一样,一是“叭叭”声音有些皮;一是“喳喳”声音好脆。河西人做活路比 较懒散,现在都快九点半了,他们都还没下地。远处山包下有白房子黑瓦,有树和 炊烟。河西人做的活路不多,田地薄,收成不如河东好,可他们住的房子比河东好, 基本没有茅屋。他们的底子厚,是世代祖居在这块土地上,长年积累下来的财产。 土改时,据说河西山地里有一家地主,拥有幢四十八个天井的大瓦屋,简直可以住 河东一个村的人。河东人都是从外省逃荒来的,他们能吃苦,种庄稼精,湖田也肥 沃,就是容易遭灾,所以他们如今住茅屋,不如河西人现在还在家里待着不下地过 舒服光阴。 现在就有两个河东人在奔走,顶着太阳寻找。吉喘大叔说:“菱角呀,我刚才 看见渡口人堆里有几个隔壁队的人,也提着袋子背着书包的,我敢肯定他们也是出 去找秧的,我们要快!赶在他们前面。” 我紧走几步,也说:“要快,不让他们走在前面。”我说话时,我觉得身上已 经汗淋淋的了。我拿手在额头上一抹,抹了一手水,甩到沙土路上,打湿了几块灰 尘。 吉喘大叔在前面耷拉头走着,脊背一耸一耸的,好快。我跟着他,我不断流汗, 我都有些气不匀了。但我不做声,我不能叫吉喘大叔等我呀,不能要他慢点走呀, 现在是要赶时间。刚才看见的那个白房子黑瓦的村庄,似乎不远,其实好远,让我 们赶了一个多小时才听到村口的狗叫。我们到了村头,见村子边有几十亩水稻田, 都已插了秧。那秧黄黄的,在太阳下有气无力地瘦弱着。山地的水田肥力土质都不 行,水稻产量不及我们河东田里的一半。山地人主要种包谷土豆,种些稻子主要是 为了自己有大米吃。我看见那些可怜的稻秧,真有些惋惜,这些秧要是插在我们那 田里,嘿,那不是绿油油的才怪。 吉喘大叔在前面“嘿”地叫了一声,我赶紧跑过去一看,“嘿”,我也叫了一 声。我本来快要消失了的劲头现在又鼓起来了,一股喜悦在全身散发开来,太阳都 似乎不大了。